天光初透,永璜枕畔那盏温热的蜜水已然备妥。水温是魏嬿婉几番试过的,恰是入口最熨帖的暖意。
他习字的紫毫笔,笔尖总饱蘸着浓淡合宜的墨,不滴不滞。案头那碟多瞧了一眼的松瓤鹅油卷,隔日必带着新出炉的微热酥香准时出现。
钟粹宫的日子,恰似隆冬里难得的暖阳,晒得人骨缝都松快。纯嫔性子温婉宽和从不苛待下人,只要差事办得利落,总是赏罚分明。
魏嬿婉心头盘算着,步履轻捷地拐向僻静一隅。她知这个时辰,他该下值了。
果然,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已等在斑驳的宫墙下,熹微的晨光勾勒出他侧脸硬朗的轮廓。
“云彻哥哥!”魏嬿婉步履轻快地迎上前,面上掩不住的喜色。
凌云彻闻声转过身来,两道剑眉习惯地微蹙着,眸底带着一贯的忧色:“嬿婉?这个时辰怎生在此处?在钟粹宫…可还安好?可曾受了委屈?纯嫔娘娘与大阿哥那边.....”
“都好!好得很!”魏嬿婉未待他问完,便急急截住话头,一双眸子亮晶晶的,似含着星子,“云彻哥哥,你听我说,纯嫔娘娘为人当真最是和善不过了,从不打骂下人。大阿哥更是懂事,读书习字都极其用心,我们只需认真伺候着便是。”
她略略凑近一步,声音压低了,唇角噙着一丝得意,却也透着心安:“而且,月例银子也比以前多了呢!”
凌云彻看着她神采奕奕的样子,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那就好,那就好,冷宫里那位也是这么跟我说的,看来她没有骗我。你能在钟粹宫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他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脸上,“你看起来开心多了!”
“嗯!”魏嬿婉用力点头,笑容在她脸上漾开,带着对未来清晰的憧憬,“云彻哥哥,咱们还年轻,有力气,也有得是奔头呢!”
晨风绕过宫墙,拂动两人的衣角。四目相对间,那些未能说出口的牵挂与欣喜,都在彼此明亮的目光里找到了归宿。
“对了,跟你说桩奇事。还是冷宫里那位,她竟托我寻花种!”
魏嬿婉诧然抬眸:“她不要衣食药材,要花种?”
“正是。她说‘衣食终有尽时,花开却见春信’。”凌云彻模仿着女子清冷的语调,又摇头失笑,“你说奇不奇怪?”
魏嬿婉跟着摇摇头:“若换作是我…,要讨也是先讨要一包菜籽,能果腹,能活命。”
他总为那位奔走,做得却都是些无用的好事,可那冷宫里最缺的该是炭火和棉被啊!
“不过,她既然想要,那不如送凌霄吧。”
“凌霄?”
“它生得低微,却最懂向阳而生,便希望那位也能如凌霄一般。”
在这宫墙里,一寸一寸,扎扎实实活下去。
夜里就寝,魏嬿婉必得亲自守着永璜。
那帐幔放下的角度都有讲究,既要透气,又绝不能有风直吹到那张小小的雕花填漆拔步床。
她立在床畔的阴影里,呼吸都放得极轻,像一株沉默的植物,只有一双耳朵在寂静里无限地警醒、延伸,捕捉着帐内每一丝细微的响动。
这孩子素日里总是沉默寡言,入睡时的小脸竟也紧绷着。魏嬿婉时而庆幸这份省心,时而又担忧这份省心。
佐禄就不会如此,他总是闹腾的,或是为了多吃一口点心,或是为了多玩会儿蝈蝈。
直到那个浓云密布的深夜,窗外的风开始呜咽,卷着枯枝拍打着窗棂,发出令人不安的簌簌声。
一声沉闷的雷响在远处天际炸开。
帐内,那小小的身子骤然剧烈地扭动,压抑的呜咽声断续响起。
“额…额娘……”
“额娘…别走…别离开我!”
魏嬿婉一步抢上前,猛地掀开那沉重的锦帐。永璜的额发已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角。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粘成一簇簇,牙关还紧咬着,抽泣是从喉咙里断断续续呛出的。
“阿哥!阿哥不怕!奴婢在!奴婢在呢!” 魏嬿婉小心翼翼将那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
她的怀抱并不宽广,永璜却本能地更深地蜷缩进这突如其来的温暖里,死死攥住了魏嬿婉靛青宫装的衣襟:“额娘…别走…额娘…”
雷声在头顶轰鸣,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琉璃瓦上,天地间一片混沌喧嚣。
魏嬿婉的掌心,在那瘦弱的脊背上,一下一下地轻拍着。
“月光光,秀才娘;骑白马,过莲塘…”
她哄孩子有些生疏了,只记着这么几句,听额娘给佐禄哼唱过的童谣。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声渐渐转弱,雷声也远去。怀里的颤抖终于慢慢平息下来,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
永璜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泪珠,呼吸却渐渐变得均匀绵长。那紧紧攥着衣襟的小手,倒终于松开了些许力道。
魏嬿婉一动也不敢动,怕惊扰了他难得的松泛,任由窗棂透进来的最后一点惨白电光,勾勒出相依的轮廓。
她鬓边那朵白日里显得清冷的湖蓝色绢花,此刻也被这拥抱的暖意浸润,在黑暗中模糊成一团温柔的蓝影。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永璜在她怀里轻轻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带着初醒的懵懂和一丝残余的脆弱红痕,定定地望着魏嬿婉近在咫尺的脸。
他沉默了片刻,回忆起昨晚的梦魇,小嘴抿得比平日更紧起来,似乎在积蓄着某种勇气。
终于,他低低地开口:“昨夜…昨夜的事,无论你听到什么,都不可以说出去,一个字都不许说。”
他紧紧盯着魏嬿婉的眼睛,仿佛要确认她的忠诚。
“若是让纯嫔娘娘知道,我在她宫里,还这般念叨着自己的额娘,她定会不高兴的。还有父皇…,他们都不会高兴的。”
“阿哥放心,” 魏嬿婉伸出手,用指腹极轻地拭去他眼角残留的一点湿意。
“昨夜的事,只有奴婢知道,也只会烂在奴婢的肚子里。奴婢对谁也不会说,半个字也不会漏。”
她顿了顿,看着永璜眼中冰壳因这承诺裂开一丝细缝,续道:“但,奴婢…,不觉得阿哥念着自己的额娘,是错。”
永璜的眸子骤然睁大,难以置信般。眼底有什么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随即,那过分挺直的脊背,终于缓缓地,彻底地放松下来,重新陷进柔软的锦褥。
他阖上眼,长睫疲惫地覆下,滚烫的泪珠无声无息,洇入鬓边乌发。
魏嬿婉静静坐在床沿脚踏上,守着那重新变得平稳悠长的呼吸。
窗外,风雨已歇,唯余檐角滴落的水声,嘀嗒,嘀嗒,敲打着寅正三刻的死寂。
有些话,只能在这黑夜与黎明的交界处,在这无人窥见的角落,悄悄地说,无声地懂。有些暖意,只能以这样隐秘的方式传递,如同暗夜里的萤火,微弱,却足以照亮一颗小小的心,不至于在孤寒中彻底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