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街的路走得格外顺,像有双看不见的手在前面引路。林默走在最前面,肩上的包袱轻得像空的,可心里却沉甸甸的,像揣着整座断云寺的往事。快到巷口时,就见赵淑兰站在棋馆门口张望,看见他们,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可算回来了!老槐树从晌午就不对劲,叶子落了又长,跟疯了似的。”
林默抬头望了望老槐树,果然,新叶比走时密了三倍,枝桠在暮色里舒展着,像刚睡醒的巨人伸胳膊,树影投在地上,竟拼成个完整的“中”字,比在断云寺供桌上看见的还要清晰。他的指尖轻轻发烫,知道这是槐树在认主。
“先生,您脸上……”赵淑兰突然指着他的额头,眼里满是惊,“有个绿点点!”
林默摸了摸,没什么感觉,周明轩举着手机照给他看——屏幕里,他的眉心确实有个极小的绿点,像槐树之心的纹路浓缩成的,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倒像颗没长开的痣。“走时还没有呢。”周明轩啧啧称奇。
沈清和跟在后面,看见这绿点,突然拱手:“恭喜祖师归位!这是‘木灵印’,只有槐树之心认的主,才会显出来。”他这次没回京城,非要跟着林默,说要“伺候祖师,重修断云寺”,林默拗不过,只好让他先在棋馆落脚。
夜里吃饭时,沈清和翻出个布包,里面是些泛黄的竹简,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字。“这是师门传下来的《守棋录》,”他指着其中一片,“上面说,守棋人分魂入凡后,要靠‘三物’唤醒记忆——木心、棋局、钟鸣。您现在三物都齐了,就是真正的守棋人了。”
林默夹菜的手顿了顿:“守棋人要做什么?”
“守‘三界棋’的中宫。”沈清和的声音突然压低,“天上的星是棋,地上的山是棋,人间的烟火也是棋。中宫一乱,三界的棋路就会打结,像您教孩子摆的‘困兽局’,最后只会两败俱伤。”他指着窗外的老槐树,“这树就是中宫的‘界碑’,您看它的根,往地下扎了几十里,连着青峰的脉,通着江河的气。”
赵淑兰听得直咋舌:“合着咱们住的不是老街,是棋盘?”
林默没说话,只是望着桌上的槐树叶——赵淑兰特意摘了片新叶当装饰,叶尖的金光在灯光下闪了闪。他想起断云寺供桌上的“中”字,想起自己眉心的绿点,突然明白:所谓归位,不是变回谁,是终于看清自己要站的位置。
第二天一早,林默去阁楼上翻东西,在樟木箱的夹层里找出个褪色的布包,里面是件灰袍,布料粗糙,却带着股熟悉的草木香,和断云寺梦里僧人的衣服一模一样。他穿上试试,竟出奇地合身,袖口的补丁上,绣着半朵槐花,和旧棋罐上的能对上。
“林爷爷,您穿这个像……像画里的神仙!”周明轩探头进来,眼睛瞪得溜圆。
林默对着镜子照了照,镜中的人还是那个老头,可眼神里多了些东西,像蒙尘的镜子被擦亮了,能映出很远的地方。他摸了摸眉心的绿点,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一想到老槐树的根在地下蔓延,想到断云寺的供桌在呼吸,心里就踏实得很。
沈清和在整理《守棋录》时,发现其中一片竹简的背面刻着幅图:老槐树下有个洞,洞里盘着条“龙”,龙身上缠着棋盘的纹路。“这是……”他指着图,“难道老槐树底下还有东西?”
林默的心一动,想起发现槐树之心的那个洞。“去看看。”
三人来到老槐树下,林默指着之前的洞口:“就在这儿。”周明轩拿锄头刨了两下,土果然松得很,没刨几下,就听见“当”的一声,锄头碰到了硬东西。
挖出来一看,是块黑沉沉的铁板,形状像条蜷缩的龙,板上的纹路和旧棋盘、槐树之心完全一样,边缘还有个凹槽,正好能嵌进那块旧棋罐的碎片。“这是‘镇龙板’!”沈清和激动得声音发颤,“《守棋录》里说,老槐树的根缠着条‘地脉龙’,靠这板镇着,不然龙一醒,老街就会塌!”
林默把旧棋罐的碎片嵌进凹槽,铁板突然“嗡”地一声,龙形的纹路里透出绿光,和老槐树的根须呼应着,像在对话。他听见地下传来极轻的“轰隆”声,像远处的雷声,沈清和说:“是地脉龙在回应您呢!”
赵淑兰端着茶水过来,看见这铁板,突然想起件事:“三十年前有场大地震,老街的房子倒了大半,就咱们棋馆和这老槐树没事,当时就觉得怪,原来是有这东西镇着。”
林默摸着铁板上的纹路,突然明白——所谓守棋,不是守一块棋盘,是守着天地间的平衡,守着烟火人间不被棋局的风浪卷走。他分魂入凡的这些年,看似在教孩子下棋,其实是在以人间的“暖”养自己的“魂”,养这棵连着地脉的老槐树。
傍晚关门前,林默坐在老槐树下,看着沈清和在教周明轩认《守棋录》上的字,赵淑兰在门口择菜,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和树影叠在一起,像幅安稳的画。他摸了摸怀里的“卒”子,棋子的暖顺着掌心往心里流,眉心的绿点轻轻发烫。
风穿过树叶,沙沙地响,像在说:别急,棋局才刚开始。林默笑了笑,起身往棋馆走——不管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只要这老街的烟火还在,这棵老槐树还在,他这颗“卒”,就能稳稳地立在“中”位上。
夜里,棋馆的灯亮到很晚。沈清和在整理古籍,周明轩在给槐树之心浇水,林默坐在棋盘前,指尖悬在“帅”位上方,没落下,也没收回。窗外的老槐树轻轻晃着,把月光筛成碎银,落在棋盘上,像谁悄悄落了一子,无声无息,却重若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