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像块投入深潭的石头,一圈圈荡开,震得山坳里的槐树叶哗哗作响,叶尖的露珠被震落,在半空连成串,像挂着的水晶珠子。林默站在古钟前,被漫天的绿光和金光裹着,指尖的暖意顺着血脉往四肢百骸钻,像有无数细小的火苗在骨头缝里跳。
“林爷爷!您看天上!”周明轩指着半空,惊得声音都劈了。
林默抬头,看见那些炸开的光点并没散去,反倒在半空慢慢移动,拼成个巨大的图案——是盘棋,棋盘的边缘镶着圈绿光,棋格间的光斑像星星,最中心的“帅”位上,悬着颗最亮的光点,像颗会呼吸的星子。这图案,和他梦里的云海棋盘重合了。
“是它……”林默喃喃自语,心口的“中”字突然烫得厉害,那些碎片化的记忆像被钟声震松的瓦砾,哗啦啦往下掉——
他看见自己穿着灰袍,在断云寺的供桌前刻棋盘,木屑落在僧鞋上,带着股草木香;看见云海翻腾的高空,他用手指划过星子组成的棋格,说“这里要守”;看见老街的老槐树刚栽下时,只是棵细苗,他蹲在旁边,用指尖给它浇了滴绿光……
“前辈?”沈清和的声音在旁边发飘,“您的眼睛……”
林默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的视线变了——能看见土里的槐树根在动,像银线似的往古钟方向缠;能看见旧棋盘的纹路里,藏着无数小字,写的是“分魂入凡,以棋养灵”;能看见槐树之心的木头里,裹着个极小的影子,像颗蜷缩的嫩芽,正在慢慢舒展。
“嗡——”
古钟又鸣响一声,这次的声音里带着点清越,像冰雪融化的脆响。土坡下的断云寺残垣突然“咔啦啦”一阵响,那些压在供桌上的瓦砾竟自己往两边挪,露出张黑沉沉的石桌,桌角刻着半朵槐花,和老街棋馆的旧棋罐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供桌!”沈清和眼睛亮了,“古籍上说,断云寺的供桌是‘棋母’,棋盘是‘棋子’,钟是‘棋音’!”
林默顺着槐树根的方向往下走,每一步都踩在绿光铺成的路上,像走在发光的棋格上。供桌的石面上布满了刻痕,是无数个“中”字,大小不一,深浅不同,像历代人刻下的印记。他的指尖刚碰到其中一个“中”,供桌就轻轻一颤,石缝里渗出些绿色的汁液,像槐树之心的眼泪。
“原来……你一直在等。”林默的声音有点哑。他想起梦里那个喊“分魂去吧”的声音,突然明白了——所谓分魂,不是丢了魂,是把“守”的责任,拆成无数份,藏在木头、棋局、钟声里,藏在漫长的岁月里,等一个能把它们重新拼起来的人。
旧棋盘和槐树之心被周明轩抱了过来,放在供桌上。两样东西刚碰到石面,就自己往供桌中心挪,严丝合缝地嵌进石面的凹槽里,像原本就长在这儿的。林默看见供桌的石缝里,突然冒出无数细小的根须,缠上棋盘和木头,像在喂奶的母亲,把养分往它们身体里送。
“林爷爷,您看这!”周明轩指着供桌下的地面,那里的泥土正往下陷,露出块青石板,板上刻着行字:“魂归之时,棋局自显”。
话音刚落,古钟的鸣响突然拔高,像道利剑刺破云层。林默感觉心口的“中”字猛地炸开,暖意流遍全身,那些碎片化的记忆终于拼在了一起——他不是林默,或者说,不止是林默。他是守棋人,是断云寺的僧人,是把魂魄拆成无数份,藏在草木棋子里的“中”。
“原来我……”林默抬手摸了摸脸,指尖的触感还是老树皮似的糙,可心里却亮得像被钟声照透的古钟,“一直都在守。”守着这盘横跨天地的棋,守着藏在木头里的魂,守着老街那片人间烟火里的暖。
绿光和金光渐渐淡了,化作细尘落在供桌上,像撒了层金粉绿屑。古钟的鸣响停了,可山坳里的槐树还在沙沙响,叶尖都朝着供桌的方向,像在鞠躬。沈清和看着林默,突然跪了下去,磕了个响头:“弟子沈清和,拜见祖师!”
林默愣住了。
沈清和指着供桌旁的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模糊的字迹:“青峰山断云寺,传‘中’字诀,以棋养木,以木护山,代代守之……”“祖师,您就是碑文里说的‘中’!我师门世代守护的,就是等您回来!”
周明轩也懵了,看看沈清和,又看看林默,挠挠头:“林爷爷……您是……神仙?”
林默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绿光的碎屑:“不是神仙,是个守了太久的棋痴。”他拿起供桌上的“卒”子,棋子已经不烫了,却透着股温润的韧,像他自己的骨头。
日头偏西时,断云寺的残垣里突然冒出点点新绿,是从石缝里钻出来的槐树苗,嫩得能掐出水。林默站在供桌前,看着嵌在上面的旧棋盘和槐树之心,它们已经不再发光,却像有了呼吸,和供桌、古钟、满山的槐树连在了一起,像个活过来的整体。
“该回去了。”林默把“卒”子揣进怀里,往山外走。周明轩和沈清和跟在后面,谁都没说话,山风里飘着槐花香,混着古钟余震的轻响,像首没唱完的歌。
走到山坳口时,林默回头望了一眼。断云寺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可他知道,那里的供桌在轻轻呼吸,古钟在慢慢蓄力,槐树的根须在土里编织着新的棋局。而他心里的拼图,终于拼上了最后一块——所谓回来,不是回到过去,是记起自己一直都在该在的地方。
老街的方向,能看见老槐树的影子在暮色里摇,像在招手。林默笑了笑,加快了脚步,怀里的“卒”子暖暖地贴着心口,像颗踏实的棋子,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