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裹着槐花香撞进教室时,李振宇正用圆规在草稿纸上画棋盘。他的动作慢,画到第三道横线时,后颈突然被人戳了一下。
“老李,借块橡皮!”秦佳豪的声音像没关紧的水龙头,哗哗淌着不耐烦。他的校服袖口沾着墨水,兜里还揣着半块没吃完的冰棍,融化的甜水顺着裤缝往下滴,在椅子上洇出个浅痕。
李振宇没回头,从铅笔盒里摸出块缺角的橡皮递过去。这橡皮是林秋给的,上面印着只卡通兔子,耳朵被她用红笔涂成了粉色,说“这样才像小墨画的鸢尾花”。
“谢啦!”秦佳豪抢过橡皮就往脸上蹭——他刚才跟隔壁班男生掰手腕,额头沾了道灰印。李振宇看着他把兔子耳朵蹭得发黑,忽然想起上周墨韵蹲在操场边,用树枝在沙地上画的那朵花,花瓣被风吹散时,她也是这样急急忙忙去护,结果弄得满手沙。
上课铃响时,林秋抱着一摞作业本从后门溜进来,发梢还沾着片槐树叶。“小墨帮你把昨天的五子棋谱收好了。”她把个牛皮纸信封塞进李振宇抽屉,信封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嘴角翘得老高,像秦佳豪赢棋时的样子。
信封里是张临摹的棋谱,字迹娟秀,是墨韵的手笔。李振宇翻到最后一页,发现空白处画着只小小的飞蛊,翅膀上沾着点糖浆似的黄,旁边写着“落子要轻”——上周他下棋太急,捏碎了三颗白子,墨韵捡起来时,指尖被硌出个红印。
数学课讲函数图像,秦佳豪在底下用圆规戳橡皮,林秋偷偷给他递纸条,上面画着简笔画:老李举着棋子发呆,旁边标着“战术思考中”。李振宇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耳尖突然发烫,像被窗外的阳光晒得太狠。
课间操的音乐还没停,秦佳豪就拽着李振宇往操场角落跑。“来一局!我让你三子!”他从书包里翻出块硬纸板,上面用马克笔画着棋盘,格子歪歪扭扭,像被暴雨冲过的田埂。
墨韵和林秋跟在后面,林秋手里拎着个塑料袋,装着刚从校门口买的糖画。“小墨给你留的!”她把朵鸢尾花塞到李振宇手里,糖浆还温着,在指腹上慢慢化,像墨韵说话的调子,轻轻的,黏黏的。
李振宇捏着糖画站在棋盘前,迟迟不落子。秦佳豪催得急,用脚踢他的鞋跟,林秋就在旁边笑,说“老李是在研究你的破绽呢”。只有墨韵没说话,蹲在地上用树枝画着什么,阳光落在她发顶,镀上层细白的绒,像刚开的槐花。
“该你了!”秦佳豪的白子已经摆成了活三,李振宇这才缓过神,捏起颗黑子——是墨韵上周送他的,说“这颗最圆”。指尖触到棋子的瞬间,他忽然看见墨韵在沙地上画的那朵花,花瓣被风卷着滚到脚边,像颗没人要的白子。
黑子落下时,秦佳豪“嗷”地叫了一声。“你怎么不按套路来!”他抢过李振宇手里的糖画就舔,被林秋一巴掌拍在背上:“那是小墨给老李的!”
墨韵这才抬起头,嘴角弯了弯,露出颗小虎牙。她往李振宇手里塞了颗新的黑子,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掌心,像落了滴刚熬好的糖浆,烫得他差点把棋子捏碎。
放学时槐花落得正密,秦佳豪举着棋盘追打林秋,两人的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李振宇走在最后,手里攥着那枚沾了糖浆的黑子,口袋里的棋谱被风吹得哗啦啦响。他忽然停住脚,看见墨韵蹲在老槐树下,正把散落的槐花往纸包里捡,阳光穿过她的指缝,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在时光的棋盘上,悄悄落了颗温柔的子。
“要吗?”她抬头时,纸包里的槐花已经堆得像座小山。李振宇点点头,看着她把半袋槐花倒进他的铅笔盒,花瓣落在那枚黑子旁边,白得像雪。
回家的路上,他摸出铅笔盒里的槐花,闻到股清苦的甜。原来有些东西不用刻意记,就像墨韵画的鸢尾花,像秦佳豪的牛皮,像林秋的笑,像这颗被槐花浸过的黑子,轻轻一碰,就能从时光里掉出些温柔的碎片。
第二天早读课,李振宇的铅笔盒里飘出槐花香。
秦佳豪的脑袋像颗不安分的皮球,从桌缝里探过来:“你铅笔盒藏糖了?”他的鼻尖差点撞上盒盖,上周蹭的墨水还在鼻翼上结着痂,像颗没擦干净的黑子。
李振宇把铅笔盒往抽屉里推了推,墨韵昨天倒进来的槐花正卡在格子间,有片调皮的落在了那枚黑子上,白得晃眼。他忽然想起昨夜对着台灯看棋谱,发现墨韵画的飞蛊翅膀上,其实沾着点槐花糕似的黄,只是颜色太浅,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语文课讲朱自清的《春》,老师让朗读“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秦佳豪故意把“树”念成“棋”,引得全班哄笑。林秋在后面踹他的凳子,却被老师点名:“林秋同学来读下一段。”
她站起来时,马尾辫扫过李振宇的后背,带着股淡淡的肥皂香。“野花遍地是……”她的声音有点抖,目光偷偷往窗外瞟——墨韵正蹲在操场边,给那丛野菊浇水,搪瓷碗斜着倾,水洒在鞋面上,她却浑然不觉,像只专注于花瓣的小蜂。
李振宇的指尖在课本上画着圈,忽然觉得“偷偷摸摸”这个词,就该是此刻的模样:秦佳豪在底下用橡皮屑拼棋盘,林秋的铅笔在“春风”两个字旁边画小爱心,墨韵的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刚好落在他的鞋尖前。
午休时秦佳豪拽着大家去小卖部,说要“用赢来的弹珠换冰棍”。林秋嫌太阳晒,拉着墨韵往槐树下躲,两人头挨着头看本漫画,书页翻动的声音,比蝉鸣还轻。
李振宇蹲在旁边看她们笑,手里捏着那枚黑子转。墨韵突然抬头,把漫画往他面前推了推:“这里有五子棋。”画里的主角正用巧克力豆下棋,白的是牛奶豆,黑的是巧克力,输的人要把棋子全吃掉。
“我们也来?”秦佳豪举着四根冰棍跑过来,其中一根已经化到了手心里,他甩着胳膊喊“快接快接”,结果冰棍掉在地上,甜水溅了墨韵一裤脚。
“秦佳豪!”林秋去捶他,两人闹作一团。墨韵没管裤子上的甜渍,只是捡起那枚滚到脚边的黑子,用衣角擦了擦递回来。她的动作轻,指尖擦过他的指腹时,像片槐花落进了掌心里。
李振宇把黑子攥紧了,忽然想起昨天放学,她往他铅笔盒里倒槐花时,发梢扫过盒盖的样子。原来有些温柔是藏不住的,就像槐花香总要飘进窗户,就像墨韵画飞蛊时,故意把翅膀画得歪歪扭扭,好让他看出那其实是朵没开全的鸢尾花。
下午自习课,秦佳豪在草稿纸上写“老李是我徒弟”,被林秋改成“秦佳豪是菜鸟”,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李振宇翻开棋谱,发现夹着张新的便签,是墨韵的字迹:“操场西边的槐花开得最甜。”
他抬头时,墨韵正望着窗外,嘴角的小虎牙露了半颗,像偷尝了蜜的小兽。阳光穿过槐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谁在她脸颊上,落了颗又轻又软的子。
放学铃响时,李振宇的铅笔盒里又多了些东西:秦佳豪塞的半块橡皮,林秋画的丑兔子,墨韵捡的、形状像棋子的槐树叶。他背着书包往校门口走,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笑闹声——秦佳豪举着空冰棍杆当指挥棒,林秋跟着哼跑调的歌,墨韵走在最后,手里拎着那个破搪瓷碗,碗里的野菊晃呀晃,像在说“明天见”。
晚风掀起他的衣角,铅笔盒里的槐花香漫出来,混着少年人的喧闹,在暮色里酿出种甜。李振宇摸出那枚黑子,看它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忽然觉得,这大概就是“日子”该有的样子:有点乱,有点吵,却藏着数不清的、像槐花一样软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