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落下,偏生天空被剑气捅穿了数个窟窿,阳光从那些间隙处洒落,让这些雨水也变成了金色。
此处已经无人了,宋怀恩回去帮大家杀那些虫子。
而这里,只是常乐的战场。
常乐手持长剑,她的双目之中金光闪动,面容肃穆。这一瞬间人性自她的身上抽离,她的神识与灵智,似乎都缓慢而坚定地往上,迈了一个台阶。
一个玄而又玄的境界之中。
天地万物在她的掌控之间,她成为了天地的一部分,与天地共感。眨眼之间,就已经沧海桑田,无数事物兴起,随后无数事物又覆灭。
天地不仁。
因为生灵的寿命对于天地而言实在太多短暂。
那为何天地之间又会生长出灵性呢?
常乐抬起手,她看到手臂上延展出的青铜纹路,过往生灵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一如他们在大地之上行进时留下的纹路。
嫩芽在腐烂的泥土里长出新芽,生命跌跌撞撞行走在大地之上,然后无声地死去,尸骨化作腐烂的泥土,再在泥土里循环往复。
他们诞生,他们死亡。
他们欢欣,他们悲痛。
他们歌唱,他们哭嚎。
种种情绪织就生命的曲谱,最后都化作了尘埃。
而地脉记得一切。
大地见证过他们的欢歌和哀悼,天空见证过他们转瞬即逝的一生。
无数意念汇聚起来,那就是一族的气运。
气运凝结在每一个人身上,牵引飘荡出他们心中潜藏的渴望。
常乐抬眼,雨幕中,她看到千里之外阻止抵抗虫蛊入侵的修士们,她也看到带着家人躲藏的普通人,年轻的少年男女一脸坚毅地拿起手中可以用得上的武器,徒劳地对抗那些从未见过的可怖生物。
随后在即将被杀时,远处的剑光闪过,少年们茫然抬头,那是匆匆路过的修士拔剑相助。
想要活下去,想要恢复此前的生活。
她听到耳畔无数人与其他种族的喃喃细语。
想要结束战争。
不是某个野心家的野望,也不是大能们无休无止的贪婪。
“那么……我将应你们所愿。”
常乐用力握住了剑柄,她朝眼前的赵兼明猛然刺出自己的剑。
赵兼明的尾蛇缠绕过来,绕过了常乐的手臂,猛然收紧,巨大的力量死死地绞住收紧,似乎想要将她的手臂就此绞断。
饶是常乐的法身坚固异常,但神兽的身躯依然不可小觑,带着巨大的力量,远超凡人。
“不要怕,剑气外放。”
常乐听见耳畔响起了师姐的声音。
她抓住剑柄的手更加用力,刹那间,剑气如霞光一般激射而出。
腾蛇发出惨叫声,往后退去。
“现在,往前刺。”
常乐不再迟疑,剑尖处灵光汇聚,猛然朝赵兼明刺去。
“来得正好!”
赵兼明的身前浮起一层一层的龟甲,又在常乐的剑尖处一层一层的裂开。
最后常乐的剑尖停在了他胸口处,那里光芒闪动,是那块魔神之骨自动浮出护主。
赵兼明看着常乐发出哈哈的笑声:“你以为你是剑君吗?剑君都不曾杀死我,你又如何能杀死我?”
常乐没有回答,她只是咬紧了牙关。
这块骨头出乎意料的坚固,常乐力有不及,于是又将自己的左手按在剑柄之上。
赵兼明的目光闪动,他看着常乐的模样,道:“你还没有渡劫期,你也没有如我这般,集合了魔主和魔神的气运,还有妖族神兽的残躯,你只是在做无用功。不如顺从于我。未来的新世界里,还有你的一席之地。”
“你的废话好多啊!”
常乐咬住了下唇,她手上用力,见微的剑身渐渐弯曲,但剑尖处传来的感觉依然坚硬,却始终没有刺穿那块魔神之骨。
常乐感觉到有手按在了自己的手上,她回过头,看见一个朦胧而虚幻的影子,是师姐的样子。
“我们一起。”
常乐听见师姐的声音。
许应祈侧头对她道:“你与他不同,在你的身后,可不止你一人啊。”
常乐一愣,在她脚下,地脉的金光大盛,无数虚影浮现出来。
有常乐熟悉的亲人,阿蛮的虚影浮现,和宋怀恩相视一笑,快步上前,一起按住了常乐的后背。
“姐姐\/师叔祖,我们一起。”
也有常乐熟悉的友人,是白鹤,是玄凤,是曾一起冒险过的钟馔玉和崔渺然。
“道友,虽是不才,但愿我们能尽一点绵柔之力。”
还有常乐以为已经死去,再也无法相见的人,是有半师之谊的云娘上前一步,注视着她:“徒弟,你竟是走到这一步。好啊!”
还有她不认识的人,路上匆匆见过一面的旅客,随手救下的路人,顺手捞了一把的妖族……
无数的人走上前,按住前面人的肩头,无数的人、妖,甚至还有魔一起,层层叠叠地叠在一起。
常乐扭头过去,只看到了无数人看向自己的和煦笑脸。
她知道其实阿蛮他们还在其他地方奋勇杀虫,在这里的不过都是地脉呈现出的记忆,再经由她自己的想象,化出了这番模样。
可是气运,原本就是所有人共同的执念和期望。
雨水汇聚成江河大海,砂砾累积成高山巨岳。蚂蚁群力,亦能搬山填海。
“你的气运之物,是魔神,是魔主,是神兽残躯。但我身后,是各族无数的人。既然是气运之战,他们难道不才是真正的气运之人吗!”
常乐高声道,她手上逐渐用力,身后传来阵阵温暖的感觉。
那些一点一点细微的力量一点点地传来,他们层层叠叠地添加在一起,终于形成了那足以动摇山海的巨力,传递到常乐的手中。
忽然之间,她想起在秘境之时,云娘刺出的那一剑。
当初的那一幕,与眼前的这一幕是何等相似。
伪造出的天命之子,与如今这个自诩为掌控气运之人,又是何等相似?
“原来……如此……”
“这才是真正的天地一剑……”
无数的生灵本就是这天地的一部分,秉承着天地的钟爱,神兽的祝福而诞生在大地之上的。
他们改换天地,经由他们意念而出的一剑,那如何不是真正的天地一剑呢?
“这天地之间,不需要如你这样的人!”
狂风大盛,常乐握住长剑的手越发用力。她感到温暖自身后而来,包裹住了她。
像是由无数双手共同刺出这一剑,她甚至无需去思考,也不必去想什么招数,什么进退。
天生自然,它的出现就是为了体现所有人的无上意志,不被束缚、规训的自有意志。
见微的剑尖抵住魔神骨骼的那一点陡然大放明光,一点点地刺入进去。
一开始很是艰难,犹如针扎入石头,但它入得越来越深,越来越轻松,最后常乐就好似听到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像是一个五彩的气泡被戳开时发出的声响。
轻轻的一声响,但在那一刹间,又如黄钟大吕,响彻天地间,远远地回荡开去。
这块魔神骨头,承载了气运之物,就此彻底碎开,化作碎光散去。
而见微也顺势落入赵兼明的胸口。
赵兼明骤然睁眼,道:“这……这不可能……我的……我的……”
常乐一个用力,灵气灌注见微,无数剑气骤然散开,让赵兼明的身体犹如鼓起来的气球一般。
天空骤然放晴。
常乐的剑气激荡,扫过周围,掘地三尺,直到周围再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这才松了口气,重重跌落下来。
只是下一刻她就落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常乐仰起头:“师姐,我好累啊……”
许应祈环住了她,伸手盖住她的眼睛:“那就睡会儿吧。”
常乐闭上了眼睛,听到许应祈的声音:“你做得很好。”
她终于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
萨仁图雅正在杀虫,虫子在她的面前炸开,又被她的护体剑光冲开,没有沾染上自己的身上。
她抹了一把脸,低声道:“这玩意儿也太恶心了。”
“哼,恶心的是我,你的剑气小心点啊!”一旁的乐孤手臂用力,将长枪插入一个虫子的口器中。
萨仁图雅回过头去,只见周围全是喊杀声,有人族的,魔族的,偶尔也掺和了几个妖族的。
大家都聚在一起,一时分不清谁是什么种族。
他们的头上身上布满虫子的液体,只有萨仁图雅还保持着清洁。
萨仁图雅有些骄傲。
就在此时,大大小小的虫子忽然一顿。
“有些不对劲。”阿蛮急忙道。
乐孤咬牙:“你在说废话,我也知道不对劲,我们现在怎么……”
办字未出口,只见虫子们忽然一一炸裂开来。
那些幽绿的液体四溅,落了众人满头满脸,也终于把萨仁图雅浇了一身。
萨仁图雅来不及生气,就先跳了起来:“怎么回事?怎么都炸开了?我们……我们是不是胜了?”
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话音里都带着些微的颤抖。
“看啊!”
忽然有人指着来时的路。
那是魔都,或者是曾经魔都所在的方向。
曾经魔族人引以为傲的那些高大的建筑,雄伟的城墙此刻都已经彻底化作了残垣断壁。
就在这废墟之中,一道阳光落下,就仿佛是天上落下的救赎。
此前那些巨大的异相,扑面而来的威压,此刻都已经消散开,吹拂在脸上的,是带着干燥的,温暖的风。
周围的云层朝远处滚动,消散,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连同似乎永远笼罩在魔族人头上的淡淡的阴霾一起,也都散开了一般。
众人愣愣地抬起头去看天空,天空似乎从来没有如此安静过,此前的喧嚣,如同浮沫泡影般散开。
远远的地平线上,缓缓走来一个人影。
两个人,许应祈背着常乐,走得很是缓慢。
但此时此刻,没有人开口,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们走近,看着她们抬起眼对他们露出了一个笑容。
“结束了。”
这句话很轻,却响得像是一道惊雷,滚过他们的耳朵,朝着远处滚去。
“结束了!!”
公主的双腿微微一软,整个魔往下滑落下来,随后她的手就被一双手稳稳地撑住。
她抬起头,看到老板娘对她露出友善的笑容。
两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彼此对望一眼,同时露出了笑容,但眼底都含着眼泪。
一旁的依南珠扫过公主的脸颊,吐出一口气,移开了眼神。
远处天空上,白鹤松了口气,随后懒洋洋地扇动了一下翅膀,说道:“早就说了她们会赢,我们没必要这么快的么。我此前说什么来着?你奶奶,始终是你奶奶,我说的话,总是对的。”
此前您飞得翅膀都要起火了。
玄凤孝顺地将这句吐槽咽下去,在白鹤的后背上翻过身,露出与白鹤一样懒洋洋的语气:“是的,您说得对。真好啊,我们赢了。”
白鹤扬起脖子,发出得意的哼声。
她扫过下面,看到远处的萨仁图雅哇呀呀地喊叫着,朝着常乐和许应祈的方向扑去,然后又被许应祈伸手按住脸,带着嫌弃的表情让她离自己家的乐乐远一点。
更成熟一点的阿蛮和宋怀恩站在后面,都露出了笑容来。
“姐姐。”阿蛮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哽咽,于是她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常乐和许应祈。
常乐和许应祈冲她笑了笑,常乐朝她伸手,于是阿蛮便依恋地弯下身,将自己的头探过去,一边不好意思地开口:“我的头上和脸上都是脏东西。”
“哪有那么脏。”常乐说着,又给她弹了一个清洁咒,看着她脸上又添加了一道伤疤,于是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你做得很好,很勇敢。”
“姐姐……”阿蛮哽咽了一声,垂下头来,掩饰去眼中的泪水。
萨仁图雅就在旁边,她若是哭了,一定会被萨仁图雅一直嘲笑到她们的寿岁的尽头的。
“师叔祖,……大师姐。”
宋怀恩喊了声,他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见两人身上并没有渡劫期的气息,于是下一瞬松了口气。
他是一宗之主,想得更多。若是死了一个渡劫,再造就出一个渡劫,那岂不又是下一个剑君?
剑君好不容易挣脱压在头上的重压和烦恼,不再去过问人族的事,而是终于有了自己的小生活和在意的人,宋怀恩不想再出现一个轮回,不管是许应祈还是常乐去当剑君这个角色。
而其他的宗门,他们怎么想的,宋怀恩想,随便吧。
“回家吧。”宋怀恩说道。
常乐和许应祈对望一眼,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走,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