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袭来,此间并无星月。
人们沉默地站在黑暗之中,看着远处,这里离魔境很近了,空气中传来一股并不好闻的气息,像是有粗粝的颗粒灌入肺部。
城门在身后合上,金光闪动,形成的护罩罩住整个城市。
固若金汤。
常乐回过身朝身后看了一眼,她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众人皆是无声。
令行禁止,这座城远比常乐此前看到的任何城市都要更加的遵循命令。她扭头看着阿蛮,阿蛮穿着一身盔甲,长枪背在她的身后,她把头盔夹在腋下,看着前方的所有人。
大家也都抬起头看着阿蛮。
这次的行动是送常乐和许应祈进入魔境的一出戏,但同时也要让魔族相信人族开始反攻的号角。
也不知道眼前的这些人,死去的会有多少,活下来的,又会有哪些。
这个消息,整座城里,除了萨仁图雅以外,无人知晓。
他们仰头看着前方的阿蛮,目光里带着由衷的信任。
阿蛮沉下声音来,她沉声道:“我们会取得胜利的。”
众人沉默着,只是无声地抬起手来,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以前阿蛮会费力记住每一个同袍的脸、名字,和他们的来历。后来人渐渐地多了,死的人也多了,记住这件事似乎也变得无所谓起来。
她一手建立起了一个王朝,心中再明白不过,站得越高,那些清晰的人脸终究会渐渐地模糊起来,变成棋盘上厮杀的棋子,随手落子,就是千百万计的性命,她再也看不清晰每一个单独的人。
但是此时此刻她站在此地,看着这些人,却又回想起了当初。
这一次,她将自己也放到这张棋盘上。
她看向身边的常乐和许应祈,心道,棋子的作用就是为了将军。
他们这些人,押上了这些赌注……
“真是一出豪赌。”
但她却感觉到自己的热血在沸腾燃烧,双耳发出耳鸣声,尖啸着冲撞自己的心脏。
“出发!”
千言万语最后都变成了这两个字。阿蛮一挥手,众人沉默转身,手持各样的武器,还不会御空的修士与凡人们低头咬住布条,系在鞋带上。
御空的修士们吟唱出低沉的咒文,光芒笼罩在他们身上,消弭有节奏的脚步声,让他们更好地隐匿于黑暗之中。
所有人都不言语,却又有一股沉沉的杀气在。
常乐和许应祈也走在这样的队伍里。
她看到此前离开时,人们对亲友告别的样子,遗书和书信堆积成山,会在战斗的间隙飞往身后那片人族的土地上,回到他们挂记的亲友手中。
“这一场战,会死多少人呢?”
常乐忍不住说,她抬起头去看前方。无光的黑夜里映出一座城,幽绿的火光在魔气中跳动,散出一股让人感觉难受的气息。
修士和凡人们熟练地捂住了口鼻。
见常乐和许应祈没有动,身旁的人好心地给了常乐一颗丹药:“吃吧,这样才能避免瘴气。”
“不必了。”常乐小声道,她们是天地灵物,并不受魔气影响,“我们有其他的法子。”
那人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常乐,确认她们确实有法子,这才收了手,笑道:“那好。你们莫要逞强。”
“不会的。”
常乐道,她抬头,看到横在关卡里的那座城,她已经可以看到城头上形容狰狞的魔族的脸了。
冲锋的号角响起,那人发出了一声低语:“愿我们都活着。”
说完,他便握紧了武器随着人流往前。
前方的道路被燃烧的火光照亮,那是无数的炮击和术法汇聚在一起激起的火浪,照亮了她们前方的道路。人潮涌动,一往无前,如同去往一条永不回头的道路。
常乐看着那些人影,她的手被许应祈牵起。
常乐转头去看许应祈。
许应祈道:“我们该走了。”
“……我真的什么都不需要做吗?可是……我想要做点什么。”常乐低声道。
她们当然可以就此隐匿,身为合道尊者,这座城挡不住她们。身为天地灵物,魔气也挡不住她们。
但她们终究不是渡劫的强者,无法一人一击,就足以奠定一个族群的未来。
许诺的兵解,更像是某种神秘的契机和预兆。
但是这些话许应祈都没有对常乐说。
她只是对常乐笑了笑:“我们当然可以做点什么。”
她的手按在了常乐的肩头:“去吧。杀得慢一点,太快会让我们接下来的路麻烦一些。”
常乐问:“可以吗?”
“你是合道期,你自然有那个任性的权利。”许应祈回道,“放心好了。”
就算不行,这个世界上,又有谁敢置喙于你呢?
她会帮她托底。
常乐用力地点点头。
她抬起了头,看向远方那座燃起战火的城。
“这门好生坚固,快解咒!攻城拼死的又掉下来好几个了!快护着我,这道门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可以解开了。”
有人大声的叫骂道。
周围护卫的魔族杀了过来。众人手段齐出,用盾的,用符的,将为首者围住,用血液作为她的护盾。
为首者用笔如飞,无数字符浮起,进入眼前大门的结界中,一点点地消磨上面的符文。
一旁的人拼命地用着术法,强行“卖”来魔族的法器,让他们无法再使用武器。
但这样的做法,又在魔境之中,身体着实有些吃不消。
“退吗?”那人低声问道。
“退个屁!”为首者呸了一声,“那么多的凡人和修士都在前面顶着呢!我们撤,能撤到哪里去?”
“可是,什么时候才能破开这城门?”
就算破开了这城门,后面还有那么多的魔族……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他看着眼前本是秀美的书院弟子此刻暴躁得像个雌狮。
他咬了咬唇:“罢了罢了,大不了死就是。黄泉路上,总有大家作伴,死了也值!”
话音方落,只听得一声脆生生的“让开!”
他本能地扯开前方为首的书院弟子,随后一道剑光擦过他的脸,刮得他脸颊生痛,他甚至以为自己的脸都被划开,下意识地伸手,却并没有发现血迹。
而前方的城门却在他的眼前化作齑粉,连同后面的魔族一起尽皆粉碎。血液散开,飞散,还未落地就已经气化消失。
为首的书院弟子发出了一声兴奋的骂声。
他们回头,却已经看不见挥出这一剑的人影了。
只有为首的人一拍头,大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快快,发信号啊!!”
萨仁图雅眯起眼去看前方,说道:“我感觉到师叔祖的剑气了,她怎么还有空去杀敌。”
阿蛮看了她一眼:“多杀一个魔族,就少死一个人族,这样有什么不好?”
萨仁图雅磨了磨自己的后槽牙,道:“话虽如此,她们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吗?”
阿蛮垂着眼,她看着自己的手用力地握住长枪,灵气自她的手掌心传递到枪身,让枪身都变得滚烫锋锐。
二十年前的阿蛮,如何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一日呢?
脱离那片宏大的,足以淹没一切,也足以淹没那个小小的疍民的大海。有朝一日,飞上云头,与曾经眼中的仙人争长短,带着普通人去争取属于普通人的那片天地。
那个小小的阿蛮,虽然有一点力气,也有一点心机,可若不是在城中遇到了常乐,若不是她鼓足勇气挥出的那一剑。
一切就都会不同。
“姐姐以前……曾对我说过一个故事。”阿蛮说道,她挥了下手。
身后的人急忙端起号角,吹起冲锋的声音。
鼓声擂动,响彻云霄,众人的杀喊声如同浪涛一般,拍打着前方的魔城。
城中的魔军们发出听不懂的呼喊声,组织起抗击。
而阿蛮的声音很平稳:“暴风雨后的早晨,在沙滩的浅水洼里,有许多被昨夜的暴风雨卷上岸来的小鱼。它们被困在浅水洼里,回不了大海,虽然近在咫尺。被困的小鱼,也许有几百条,甚至几千条。”
她转头看向萨仁图雅:“你会把这些鱼放回大海吗?”
萨仁图雅最喜欢听故事,她的族群逐水草而居,部落的故事就是她们的历史。
萨仁图雅看了眼远处的战事,发现一切都还平稳。
阿蛮发出了一声笑:“放心吧,这个故事很短。我们还有点时间听完它。”
她摇了摇头,说道:“我当然不会啦。那么多鱼,救也救不过来的。但既然是故事,那一定是不同的吧。”
阿蛮点了点头:“故事里有一个小女孩,正在一条一条地将搁浅的小鱼扔入大海里。”
“老好人。”萨仁图雅道,“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啊,那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人会在乎。”阿蛮看向萨仁图雅,“但是姐姐说,那个小女孩说,这条小鱼在乎!这条在乎,这条也在乎!还有这一条、这一条、这一条……”
萨仁图雅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阿蛮。
阿蛮低头轻轻地抚过自己的长枪,她已经不用剑了,换成了枪,她自己也已经与以前的自己不一样了。
她不是那个疍民阿蛮,她说话不会再有人如同以前那样骂她,忽视她。当她说话的时候,所有人都会静默下来听她说话。
“我就是那样的一条小鱼。”
阿蛮对萨仁图雅说道:“我就是被姐姐扔回海里的小鱼。”
“那么多的凡人,就是海滩上的小鱼。他们那么多,但总有一个人在乎,也知道他们自己在乎。”
阿蛮说道,手腕微微翻转,看向前方,燃起灵气:“大家都说我运气好,其实是因为姐姐将我们这些小鱼看在了眼中。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很好的人。”
萨仁图雅愣愣地看着阿蛮冲向前方,她啊哟了一声,急忙跳起来,跟在阿蛮的身后:“你等一等我啊!”
她一边驾驭着飞剑往前,目光扫过身边的战斗,想起阿蛮的话,又不禁伸手去,救了一人的性命。
常乐远远地看着那场战斗,她们已经趁着那场战乱掠入了魔境之中,犹如两只无声无息的大鸟。
阿蛮的天资并不低于萨仁图雅,但她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阿蛮的修行也落后萨仁图雅许多。
萨仁图雅一直跟在阿蛮身边,除了两人是好友之外,恐怕也是宋怀恩怕师叔祖的这支独苗发生什么意外,因而将萨仁图雅跟着阿蛮。
反正旭日王朝建立,对剑门也只有好处。
许应祈想着,她看向常乐担忧的神情:“放心吧,阿蛮可以的。而且还有萨仁图雅护着呢。”
常乐嗯了一声,道:“是,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正是如此。”许应祈道,她拉着常乐的手,两人一起并肩看向远处的黑暗。
“魔境之中弥漫着魔气,因而里面的物种长得都不好看,你我需要化作魔族。”
许应祈一一说道。
“师姐以前曾来过此地,可知晓魔城?”
许应祈点头又摇头:“万年过去,也不知道魔城是不是还在那里……听闻那里曾是魔神殒身之所,我想就算重建,也应该是在那里吧。”
常乐点头:“那只能靠着师姐的记忆了。”
许应祈点头,露出一脸慎重:“好,交给我就是。。”
常乐嗯了一声,她朝许应祈伸出手去,用力地握紧了许应祈的手,低声道:“这一次,可千万不可放开我的手。也不要如……不要如许诺那样了。”
许应祈一愣,看向常乐。她没有说话,常乐的脸色紧绷:“你需得答应我。若是你还如同上次那样……若你身死,那我也会立刻自爆!”
话音一落,许应祈急忙捂住了常乐的嘴。
“我答应你就是。”
许应祈有些无奈,又有些感动。
哪怕是那十日的荒唐,最情动的时候,常乐也未曾说过爱字。
许应祈本是不该在意,她知晓自己的剑鞘心中有自己。
只是难免有些失落。
可是听到常乐这样说话,虽知晓不应该,但一种幸福依然席卷了许应祈全身。
她等了那么久,守了那么久,像是呵护许久的玫瑰终于展开花苞,露出她一直期待的颜色。
许应祈用力地抱了抱常乐,又克制地松开:“不会的,走吧。”
两人手牵着手,飞入魔境茫茫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