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剑门弟子的伤亡。还有这些是临阵突破的弟子们的名单。剑舟也损了一艘。”
唐欢将一叠纸放在桌面上,她抬头看着坐在一旁的宋怀恩。
“死伤的弟子遗骨放入战堂之中供奉,若有亲人和弟子,需得重金抚恤。那些突破的弟子所需丹药都得配足,莫要让他们寒心。”
宋怀恩苍白着一张脸,他在对抗两个合道期的时候受了些隐伤。但他依然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坚毅。
“难受就叫唤,端什么架子啊。”唐欢说道。
宋怀恩摇了摇头,他抬起头看着这座充当临时议事的大殿,又环顾了下四周,忍不住叹息:“没有历代大师姐和大师兄们的画像,还真是不习惯啊。”
唐欢性格更加的洒脱,此刻也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也是,我也有些不习惯,但谁让大殿已经毁了呢?”
如今闭上眼,唐欢都能想起那片火与血交融的夜晚。那魔族无愧为合道期的大能,主殿尽毁,迎客峰彻底崩溃为代价,终于换来了那魔族的身死。
如此说来的话……
“师叔祖还真是厉害得紧,她竟是一人对抗了那无垢教的教主。”唐欢说道,目光朝远处看去,低声道,“剑君……大师姐的事情……”
宋怀恩道:“剑君已经死了。此后再没有剑君了。”
他这话便是下了决断,不会让许应祈的事公之于众了。
“我们这些做后辈的,是要往前看了。”宋怀恩说着,站直身体,背着手去看大殿顶部的匾额。
唐欢探了探头:“大师……许,嗯,她还在那里守着师叔祖呢?”
迎客峰尽毁,但有许应祈护着,还有剑阵,因而常乐还在原地。
宋怀恩点点头,又道:“难得她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就让她好好地与师叔祖在一起待着吧。也不知道师叔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唐欢:“我已经遣人去找药谷的人了。”
他们说着,又都沉默下来,常乐以炼虚期去对抗合道期的元真仪,不死已经是上苍保佑,而今到底能何时醒来,却是谁也不知道的事情。
“希望她们都能好好的。”唐欢轻声道。
“急报!!”
“急报!!!”
远处陡然传来了慌乱的声音。
宋怀恩和唐欢齐齐转头,同时皱起眉头来。他们没有训斥,只是安静地等着人跑近了,这才打出一道灵力来,让来人清醒一些。
对方陡然打了个抖,这才回过神来,于是道:“前线急报,人魔边境的定安城……破了。”
他说着,都仿佛是觉得不可思议那般,浑身陡然打了个寒颤起来。
唐欢问:“何时的事情?”
那人低头道:“按照情报传递的速度应是昨日夜间的事情。”
宋怀恩的脸色陡然一沉,他的手按在了桌面上,唇微微地颤了颤,说道:“我上当了。”
定安城这样重要的城池自然有如千里镜那样的法宝传递消息,但是要组织修士们进行有效的抵抗却是需要快速的沟通。
剑门剑君死了,又遭受重创,尺素简不能用,也无法有效组织修士们进行抵抗。
接下来几乎是可以想象的结果,魔族将长驱直入。
宋怀恩猛然起身,他道:“我马上召集各宗门掌门商议,另外……”
宋怀恩看了眼门外,随后便将眼光抽了回来:“得尽快商议出一个能去往边境驰援的名单。”
唐欢点头:“我这就去通知各峰峰主。”
宋怀恩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身影一闪,就消失在原地。
唐欢叹了口气,她走出大门,又朝远处,原本应该是迎客峰的所在地看了一眼,这才手腕一抖,捏出一个剑令来。
剑门的弟子们来往匆忙,远处被遣散的虚鲸们重新钻出了云头,发出轻轻的鸣叫声。
忽然有一只小虚鲸离开族群,朝着曾经的迎客峰潜去。它发出叫唤声,翻转着往下,在断壁残垣间探寻,最后它终于在底部找到了两个身影。
一个盘着腿坐着,手中掐诀,周围隐约有剑符闪动。而另一人则安静地蹲在她身前,她怀里抱着剑,紧紧地看着剑阵中的人,像是一只随时等待主人呼唤的小狗。
于是虚鲸顿时发出一声欢呼声,靠了过来。
“嘘。”
许应祈回转头,她比了一根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
“不要吵到她。”
小虚鲸发出嘤嘤的声音,用鳍拍了拍许应祈的后背。
许应祈摸了摸她的背脊,轻声道:“你们没有受伤吧?”
小虚鲸立刻伸出自己的尾巴给她看上面有一丝烧焦的痕迹。许应祈见状,笑了笑:“你们也有参与对战吗?辛苦你们了。”
小虚鲸嘤嘤叫唤,摇头晃脑,又指了指常乐。
“你是问乐乐什么时候醒来吗?”许应祈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我们就在这里等她,她总是会睁开眼睛的。”
常乐看着自己的“体内”,漆黑的那一片宇宙里,到处都是凤凰火和此前元真仪炸出的各种痕迹。那些痕迹里露出深红的颜色,宛若血肉一般。
而凤凰火的热气还在蔓延,同时属于元真仪的寒气依然留存。
两者互不相让,势要将她的身体弄个天翻地覆。
常乐一点点地收敛凤凰火中的热气,但此刻元真仪的寒气就立刻满溢开来。
常乐沉着眼眸思考许久,于是陡然放开了凤凰火的束缚,借此驱赶元真仪留下的寒气。
如此燃烧不知多久后,在常乐的面前,终于出现了一道模糊而隐约的身影。
“想不到这么快我就被逼了出来。”
常乐猛然伸手,体内的剑气蓄势待发,看着眼前的元真仪:“你想要夺舍?”
“夺一个天材地宝的舍?”元真仪笑道,“我怕我吃不下。”
常乐闻言,问道:“那你想要做什么?留下一点真灵在此地,是打算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来与你做一个交易。”元真仪道。
“我可以帮你收拢这些寒气,辅助你收服凤凰火。”
常乐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元真仪不语。
元真仪又道:“若是不信,我们可以立下天道誓言。我真灵微弱,犹如无根之木,也即将要散了。不是么?”
常乐不为所动,只是道:“既然是交易,那么你想要我付出什么?”
元真仪道:“自然是留我无垢教一点血脉。玄晖与你之间有一段缘分,有那么一点交情,她早就已经被我封入十万大山之中,这一战她什么都不知情。看在这份交情的面子上,希望你能放过她。”
常乐看着元真仪,她的真灵已如风雨飘摇中的那点豆火,随时都会散开。但她表情诚恳,眸光亦是真诚。
其实没有元真仪的这份请求,常乐也会那样做。但她此刻看着元真仪的表情,却又多了另一个想法。
“这个条件不足以让我帮你。”常乐说道,“我是剑门的师叔祖不假,但我入剑门也没有那么久,话语权可没有那么大。”
元真仪的真灵旋转过一圈,发出了轻笑声:“剑君的弟子,说出这样的话,谁又会信呢?”
常乐不为所动,只是元真仪笑道:“不过,我确实还可以再给你一个消息。一个关于赵兼明的消息。”
“你们在找他,不是么?”
常乐道:“他已经死了。”
“若是他死了,我们又如何会来这里的呢?”元真仪说道。
常乐陡然看向元真仪:“他还活着?”
元真仪笑起来:“若你知晓他以普通修士的身份,活过了漫长的时光,从上一次气运之战一直活到现在,或许你便不会那样惊讶。”
常乐惊诧道:“这怎么可能!!”
人族并非是妖族,人族的寿命是有限的。哪怕是达到了合道期的大能,寿岁也不过千岁,赵兼明活过了那么多年……
他怎么可能活过那么多年?
常乐的脸色沉下来:“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他是魔族?”她深吸了口气,“你既然以他的消息来交换你教的未来,想必应该有相当的份量。”
元真仪摇头:“他是人族,或者说,他曾经是人族……至于关于他的消息……”
元真仪话音顿了顿,她看向常乐,常乐道:“你如何不说话?”
元真仪则笑道:“在我说话前,我想让你先看一个故事。”
说完,她挥了挥手,常乐体内的寒气就随之浮动起来,现出了一幕场景。
那是在一处战场上,尸横遍野,有魔族的尸体,也有人族的尸体。这里的瘴气太重,鸟兽不愿意前来,这里的怨气和杀气也很重,修士也不会到这里来。
在绿色的瘴气之中,有一个人摇晃着铃铛,手持拐杖走在其中。他一边走,手中的小虫便随之而动,落在不同的尸体上。那些尸体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或是直接化作灰烬,被小虫吸纳。
“尘归尘,土归土……”
铃铛摇晃,人影行走在其中。
“这是……”
元真仪道:“这是我教先辈,我们这一派的路数并不为他人赞同,认为阴邪。但道本身没有对错,错的是用道之人。谁说阴邪的功法,便不能安抚亡魂,又助我修行呢。”
常乐没有答话,而元真仪嘘了一声,道:“人来了。看前方。”
那无垢教的先辈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顿住了脚步,手指捏出一个法诀。
而正前方的尸骨里陡然开始抖动起来,紧跟着,一个人钻出了尸骨里,他浑身褴褛,手中紧紧地抓住一把破烂得没有一丝灵光的长剑。
随后他抬起头,常乐看到了那张脸。
“赵兼明……”
“这是我教先辈与他的初相识。在人魔战场上。”
元真仪说道,她也长久地看着那张脸,许久后,赵兼明晃了晃身子,陡然倒在地上,景色发生了变化,变成破旧的茅草屋里。
“是你救了我?”赵兼明睁开眼睛,他看着头顶,问。
“是。你的运气很好,居然在那样的地方活下来了。”
赵兼明又道:“运气好……我的运气确实很好,但是我的好友,我的亲人……却都已经死了。”
说完,他抬起手,盖在自己的脸上。
无垢教的先辈没有说话,他转头递给赵兼明一碗汤药:“喝了吧,这样的世道,就是如此,你能活下来,就已经不错了。”
赵兼明双手捧起碗,他低头喝干了药:“这个世道,什么是个头?”
“我听闻剑君又毁了一座魔族的城,气运之战应该很快就结束了。”
“这次的气运之战结束了,那下一次呢?”
赵兼明问。
无垢教的先辈笑了一声:“下一次?那么遥远的事情,那时候你我早就已经死了。”
赵兼明放下了药碗,他盯着那棕褐色的汤药,看着里面映出的他的脸,他低声道:“我想要让气运之战永远终结。”
无垢教的先辈笑了:“痴人说梦。就算你有那样的想法,你又需要花费多久的时间呢?你也活不了那么久。”
赵兼明站起身来,他把碗放下,站起身来,说道:“若是我有了法子,我就来找你。”
“我可以来找你吧?”赵兼明问。
“随你。”无垢教的先辈扭过了头,背对着赵兼明。
这些景色如同旧日的绢布一般,变得褪色。
元真仪道:“这种事情在那时候很常见。死人太多,大家都不想死人。我教长辈偶尔救下的人里,也总有如赵兼明这样的人。想要去做许多的事,寻找解决的办法。什么法子都能想得出来。”
“他们大多数会留下如赵兼明这句话,然后就消失再也看不见踪影。”
常乐低声道:“但是赵兼明不同。”
元真仪回道:“是的,赵兼明不同。”
许多年以后,人族修士已经回复了失地,剑君高居云台。无垢教的先辈在一个雾霭沉沉的清晨,看到了朝他走来的赵兼明,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魔族的孩子。
他手牵着那个孩子,抬头看向无垢教的先辈,露出了笑容:“前辈,我来了,我已经想到了办法。我来是为了让你帮我。”
那无垢教的先辈沉默良久,哑着声音问道:“帮你什么?”
赵兼明指了指他身后立着的尸体:“我要活下去,人心易变,只有长久地活下去,才能达成我想要达成的事情。”
常乐扭过头,她看向元真仪。
元真仪问道:“你就不想知晓他用的什么法子解决气运战争么?”
常乐说道:“我杀死过萧皓天,我知道他是想要造就一个气运之子。”
元真仪道:“不错,气运之子……一个足以飞升的气运之子,三族气运尽归一人,那自然也就没有气运之战。”
她说到这个词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
一句简简单单的气运之子,所蕴藏着的是,是何等的野望和伟力?人力创造出的气运之子,实则是对天道的挑衅。而更重要的是,他们甚至那么接近过成功。
常乐的声音冰冷而理智:“凡事必有代价。”
元真仪沉默良久,终于叹息:“不错,凡事必有代价。我们也是此后才真正察觉到这份代价究竟是什么。”
常乐回转头看向元真仪。
元真仪的脸色阴沉:“是我们。是我们所有人。”
常乐闻言,她眼中浮现出些许的疑惑,只是片刻之后,她就陡然回过神。
“是所有人族的气运!”
当初在无忧城时,她就曾看到过无忧城的惨状。凡人用自己的寿岁、血亲去填气运的窟窿,直到把自己,也把所有人都消耗殆尽。
而赵兼明造出一个气运之子,那这份气运从何而来,自然不可能无中生有。
“你明白了?但是当时我们所有人都被这份成功冲昏了头脑。我们没有想过为什么合道越来越少,也没有想过为何剑君之后再没有出现渡劫的尊者。”
“我们只知道横跨了很长的时间,无数的人,人族与魔族,最为鼎盛之时甚至有妖族都一起参与了这个法子。于是我们以为我们看到的是曙光。”
“更重要的是,一代一代人过去,当初的心思早就变了。”
“一开始想要结束气运之战,后来就变成了掌控气运之法。”
“后来呢?”常乐问。
元真仪慢慢地说道:“有的人甚至失去了传承,有的人也想要让赵兼明死去。但是计划还是推进下来,最后毁在你的手里。”
“……漫长的时间过去,我们都变了,不止当初参与的所有人,也包括了以为自己永不会改变的赵兼明。这场气运之战,又何尝不是他挑起的呢?”
常乐说道:“我对他的想法没有太多的兴趣,我只想知道怎么才能杀死他。如果……他真的是不死的话。”
当初许诺的那一剑是献祭了自己的灵魂,爆发出的那一剑之威并不亚于剑君全盛的一剑。
这种情况下赵兼明都能逃脱掉,常乐担忧此后会留有隐患。
元真仪笑道:“你我约定可成?”
常乐点头:“可成,我们可以立下天道誓言。”
元真仪道:“好。”
两人的手掌轻轻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