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长,都已经打扫干净了。”
门外传来侍女的低语。
门被打开,阿蛮走了出来,脚步落在石阶上,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侍女不敢抬头,眼前的是一个杀神,她杀人的动作太利落,除了血液四处奔流,倒地的尸骨都十分干净,皆是一剑毙命。
负责打扫一部分的侍女明白,眼前这个看上去骨龄不大,面容开朗的女性不是她能招惹的人。
因而她垂着头,双手放在身前,很谦逊,很恭敬。
阿蛮走过她的身前,带起一股风,也带来陌生的气息。不是城中贵女们的香味,也不是带着烟火气的气息,像是山林的风,干净又清爽。
“辛苦了。”
她听到阿蛮的声音落下,惊诧地抬眼,阿蛮已经远去,只有一个背影。
常乐坐在阿蛮此前坐的位置上,她闭着眼睛。
门外的声音并没有做遮掩,传到常乐的耳中,纤毫毕现,不用神识也知道阿蛮做了什么事。
“真是个好孩子。”
赵兼明感慨道:“不卑不亢,聪明果敢,既有自己的坚持和理想,也懂得何为现实。”他轻声叹道,“简直是理想中的徒弟。两位前辈当真是有福。”
常乐道:“她不是我的徒弟。她变成如今的模样,大部分也是她自己的功劳。”
赵兼明闻言,笑了一声,不言语。
常乐道:“你呢?”
赵兼明有些困扰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我已说过,我就是好奇啊。”
他的表情很无辜:“我没有什么坏心思。”
许应祈忽然抬起头:“结界破了。”
结界破了,外界自然可以探知院子里的事,此前的求救、赵富贵留下的后手和他们已死的消息就都会传出去。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威压就已经笼罩在了小院之上。
常乐皱眉,这股威压极为蛮横,毫无收敛之意。她们虽然感觉无碍,但小院中的其他人恐怕就已经被压得只能跪倒颤抖了。
阿蛮现在才金丹,也不知道能不能抵抗得住。
“哎呀呀,当真是蛮狠得很,真是担心小阿蛮啊。”
赵兼明的声音响起,他也被压在地上,只是他很是光棍,并没有抵抗的意思,直接就地一躺,倒在地上看着房梁,唉声叹气。
许应祈道:“灵气不纯,只是蛮狠而已。”
顿了顿,她又道:“阿蛮杀这么一个还是不成问题。”
剑修善于越阶作战,阿蛮那样的天资,又在实战中打滚了十年,自然不成问题。
许应祈的眼力一向毒辣,她说没有问题,那便一定没有问题。
常乐心头绷起的紧张顿时缓解,她点了点头,安静地等待着。
那道威压并没有太多的波动,说明它的主人情绪很稳定。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威压就轻巧地收回。灵气没有别的波动,窗外也没有传来打斗的声音。
一切都很平静,说明阿蛮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赵兼明一骨碌坐起来,拍了拍沾了灰的衣袖,赞叹道:“看来阿蛮小姑娘不仅聪明果敢,还口齿伶俐,佩服佩服。”
常乐有些不耐,再次挥手,赵兼明于是又说不出话来了。
他虽然能解开术法,但也需要一点时间。
起码在这段时间里,常乐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但许应祈却觉得很麻烦,她看了赵兼明一眼,心道此人如此聒噪,真不如直接割了他的舌头。
赵兼明猛然一抖,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示意自己再不说任何话。
时间又过了片刻,打坐的常乐睁开眼,门被敲响,阿蛮走了进来。
“阿姐,一切都已经办妥了。”
她说道,但眉色沉郁,却并没有太多的喜色。
常乐问:“可是发生了什么?”
阿蛮苦笑一声:“什么都没发生……确认了他们的死亡,知道我们旧日有仇怨,明了我投靠的意思,派人出来与我过了两招。然后就把赵富贵的城卫指挥令牌交给我了。”
她说道,又闭了闭眼,再睁开:“很是轻松……或许此前的赵富贵也一样这般轻松。”
职位来得很轻易,富贵也很轻易,家宅、美眷,所有的一切都很轻易,很容易让人觉得此前的忍辱负重是一种很傻的行为。
阿蛮低头,她摩挲着自己的剑柄。
自她遇到许应祈后,握住剑柄就成为她最常做的事情。
她时常都要确认自己的剑就在自己的手边,可以随时拔出,随时可以击向敌人。
一开始只是一种习惯,后来渐渐变成了她保持警惕的动作,提醒自己身处险恶,需要随时拔剑。
“不说这些了,你们在外面等我。”阿蛮道。
常乐点头,她们没有耽误太久,在一个阴沉的天气里,与阿蛮大闹了一场,离开了启城。
卫队的人们看着他们进来又出去,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默默地盯着他们离开的身影。
赵兼明走在常乐身边,忽然道:“突然觉得他们与普通的凡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常乐嗯了一声,赵兼明又道:“我其实这几天一直在想前辈此前说的那些话。”
常乐没有理会他,她默默地走到了许应祈的身边。
此前并不觉得赵兼明很啰嗦,如今却觉得赵兼明越来越啰嗦。
“我觉得很有意思。”
“前辈觉得修士与凡人的差距究竟是在哪里……”
这一句并没有说完,因为许应祈提起剑,剑尖对准赵兼明的喉头,冷冷地看着他。
赵兼明举起手,往后退了一步,示意自己并无恶意:“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已。”
“修士与凡人之间的区别,不过是寿命长短罢了。”
许应祈说道。
赵兼明看向许应祈,满是好奇:“只是如此吗?可是修士可以搬山填海,沟通天地。”
“给与凡人足够的时间和足够的人手,他们也可以做到这些。”
常乐道。
“所以,够了吗?”许应祈冷道。
赵兼明点了点头。
许应祈收回剑,抓住常乐,两人走在前方,不再理会赵兼明,也不介意对方是否跟上。
赵兼明看着两人背影,轻声感慨道:“若是凡人能做到一切修士可以做到的事。我们修士又是为了什么呢?我们与他们没有区别。真是……何等傲慢的想法啊。”
但赵兼明还是随在了两人身后。
常乐和许应祈找了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住所,在一棵千年巨木上搭了一个树屋。许应祈总是带足了各种物资,去哪里都不会委屈。
深夜的时候,常乐摩挲着千里通明镜,转头看向许应祈:“白鹤又拒绝了我的通话。”
“她的脾气不好……”许应祈摩挲着常乐的头发,她想了想方道,“我会去抓她回来的。”
主要是大婚需要她。
结契不同于凡人的成亲,天地大誓只能一次,还是尽量不要留下遗憾比较好。
常乐嗯了一声,她盘坐在树屋里,遥遥地看着远处的城市。
许应祈坐在她身边,手里拿了一个木梳,轻柔地为她梳顺头发,然后再编一根又一根小辫。
她转头一摸,摸到了好几根小辫。
“不要乱动,一会儿还要编成大辫子的。”许应祈说道,按住她的手。
这份闲情逸致和手工,常乐是没有的。
她松开手,问道:“师姐会编好多头发啊。”
而她只会一键盘髻。
修士中也有各种各样的能人,灵力都可以手搓修真界版的手机,当然也有别的便利术法。
有一个法术就是念完后头发能自动盘成一个小髻,兼具实用与美观。
发明这个术法的人想来一定是个懒人,使用它的自然也都不是什么勤快人。
因而这个术法自发明出来以后,就再没有人改动过。
因为只要念咒就会盘出同样的发髻,无论男女,因而也被称为通用髻。
没错,在与许应祈一起前,常乐就一直顶着通用髻。要不是她的脸很能打,时常让人忘记她的发型,只怕关于这一点的小八卦,以她如今的知名程度,早就传遍各种话本了。
但是许应祈却不同,她看着冷冷淡淡的,但手却很巧,尤其爱与常乐盘发。
这一点从很早之前,两人还不相熟的时候,许应祈就悄悄摸她的头发时,就已经隐现端倪。
到了现在,许应祈已经完全没有隐藏的意思了,时不时就琢磨着让常乐换个发型,而且乐此不疲。
“师姐以前经常给人盘发吗?”
常乐又问。
“嗯……也算是吧。”
许应祈回道,她的手指轻动,将小辫们拢起来,低着头。
她给那些剑门的小鬼们梳过头,那时候她还不需要天天待在孤山上不出门,小鬼们还可以没大没小地爬上她的膝盖撒娇。
她也给懵懵懂懂,重新化作原形找到剑门,蓬头垢面的常乐梳过。
只是那时候的常乐已经不认识自己了。
就仿佛她们是两个陌生人,不记得过去,只凭借着一同诞生的那份熟悉任由她接近。
与记忆里那个会大笑着拉着自己捣蛋,念叨低头摆弄她头发的人仿佛是两个人。
许应祈的手微微颤动了下。
常乐托着下巴,想起曾经很久以前的记忆,那个在镜中的记忆。
“我其实特别不会摆弄头发,但是以前的时候,给一个可爱的小家伙盘过不少次。不过我手艺不好,所以盘得也乱七八糟的。我当时还说要去人……人村子里学来着。”
常乐回忆起镜中的记忆。
不回忆还好,这一回忆,发现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镜中的记忆与旧时的记忆混合在一起,有一种同样老旧,甚至渐渐混合之感。
就仿佛它真的变成了这具身体记忆中的一环,成为这个身体幼年时期的记忆。
“那里的人也不太会盘发,都很潦草来着。”
常乐轻声道:“我本来信誓旦旦的说学好了就给她盘的。”
“后来呢?”
身后传来许应祈轻柔的声音,很轻,很浅,就好像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惊动什么,然后碎裂一样。
“后来啊……”常乐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在镜中看上去只有短短一瞬,其实与那个疑似师尊的小家伙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只是每日里重复得都差不多,很快乐也很简单,让漫长的时间一晃而逝,根本无从察觉。
“可惜我失言了,我离开了。”
常乐说道,她垂下眼:“若是以后遇到她,我应该道一声歉的。”
她被陡然抱住,常乐感受到身后微微颤抖的身子,于是拍了拍许应祈的手臂,轻声道:“师姐,怎么了?”
“乐乐。”
许应祈的声音带着轻微颤抖,许久后才低声问。
“你不会离开我吧?”
常乐笑起来:“怎么会呢?”
她抱住了许应祈的手臂,往许应祈的怀中窝去,仰头看许应祈的眼睛。
那双极为好看的眼睛此刻带着水光,是真的很担忧又害怕。
于是常乐挺直身体,去亲吻那双眼睛:“我不会离开你的。我发誓,我会在天地誓言的见证下,永远与你在一起。”
她亲吻着那双颤抖的眼,感受长长睫毛微微颤动着,从中滑出了带着咸味的水珠。
让人觉得柔软又怜惜。
常乐一点点地亲吻她的眉眼与鼻尖,最后滑落到她的唇上。
她想,自己是永远不会离开师姐的。
她们在树屋里待了半个月。
在某一个深夜,在树下随意搭了个帐篷的赵兼明离开了。
神识当中没有感觉到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去了何方。
就仿佛他从来没有出现过。
“此人,藏得真的很深啊。”
常乐轻声说道。
许应祈道:“不必担忧,他没有杀意。”
常乐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些奇怪,他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许应祈只是握住常乐的手:“下次见面,我会杀了他。”
不管他是什么人,又有什么打算,这样最为保险。
“我不喜欢他。”许应祈又道。
常乐想了想,还是没有阻止许应祈。
不管好人坏人,这么奇怪的人,先砍一剑试试。
在半个月后的深夜里,一柄巨剑贯穿了启城天空,仿佛是要将天空刺出一个窟窿一般。
常乐和许应祈遥遥地看着那柄剑落下,看到启城里燃起大火。
大门打开,无数的人哭着喊着跑了出来。
“让开!”
有人驾着一匹身有双翅的白马往前奔跑,它身上的人却是一个凡人,挺着圆滚滚的肚子,看上去已经有五十多岁了。
白马是妖兽,拦在前方的修士们都被撞开,发出哭喊声。
那凡人看到前方的平原,脸上露出了一丝逃生的侥幸。
随后飞剑至,他的额前出现一个血洞,然后他从白马上滚落下来,滚入逃难的修士脚下,成了一团黑泥。
飞剑还在往前,落在了常乐的手中,上面挂着一块留影石。
常乐灵力灌注其中,只见那张扭曲的胖脸大声吼道:“你是什么人?你可知我背后是唐门?我是玄仇的后世子孙。”
仅仅这一句话,就已经足够了。
许应祈捏碎了手中的剑令。
在极远的剑门里,静坐的宋怀恩睁开了眼睛。
时机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