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人就有影子。
在灯光下,在月光下,只要有一点光明,影子便会如影随形。
以往的常乐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影子,直到现在。
她也才知道影子到底有多可怕。
只要有影子的地方,她就会被攻击,哪怕是剑光交错的一瞬间闪光,影子都会出现。
现在是夜晚,夜里有月色,有远处摇晃的光,影子会从树影下,走廊下,甚至从自己的影子里冒出来,连绵不绝。
常乐挥动见微,只听兵刃相接声接连不绝。
影子手持短刃,刃如月轮,密不透风,连一丝喘息都不会留给常乐。
常乐扯动剑光,有时候剑光落实,那影子就如同一道真正的影子那样崩散开,化作另一道身影攻来。
有些像师姐给自己喂招时的剑。
常乐心中升起一丝烦躁,她的指尖在剑面上轻轻一弹。见微顿时发出一声极为清脆的清鸣声。
这声波顿时传出去,引得花草树木摇晃,虽然无风,却好似被狂风拉扯一般。
影子如同此前那般,崩散开来,重新潜入大片暗影中。
此刻常乐已经一跃而起,长剑旋动,明光大盛,灼热的气息扑面,便如在黑夜之中升起了一轮金色的太阳。
只是这日轮很圆也很小,悬在空中,犹如正午时的阳光。
将一切暗影驱逐。
那道潜藏在影子里的暗影顿时显露出来,祂四散游动,立刻朝花树方向而去。
但常乐如何会给祂这个机会。
见微如电光下落,穿透了一层模糊犹如薄膜一般的结界,也刺破了这伪装。常乐看到熟悉的眼神,她微微一顿,剑尖微凝。
也就是这一瞬间,漆黑色的短刃已经刺破了她的肩头。
常乐更不迟疑,手腕翻转,割断来人的手腕。
“是你。”
常乐道。
“是我。”来人抬起手,他的伪装已经被识破,手腕处滴滴答答地落下鲜血来。
他也不再掩饰,抬起眼看向常乐,正是唐默。
常乐问:“你是来杀我的?”
唐默笑了笑:“杀你不是主要目的,但是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常乐没有收剑,只是警惕地看着唐默:“你杀不了我。”
唐默只是金丹期,常乐有这个自信。
唐默道:“杀不了,但是你若是跟花兰因比,以你现在的能力,你必死无疑。”
常乐没有开口,而唐默倒是难得多说了几句。
“第一,她比你狠辣,哪怕站在她面前的是她的师尊,她也会毫不留情的下手。”
“第二,你的招式有些意思,但你还未领悟幻身,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元婴,你打不过她。”
仅仅是很短时间的交手,唐默就已经将常乐的底细摸了出来。
由此可见,他对元婴期很熟悉,也或许,他也如同此前的许应祈那般,越阶杀过元婴。
常乐的眼神很平静:“或许我们可以不需要生死相斗。”
她们定下约定时,常乐并不是剑君的弟子。
在剑君一剑斩了无垢教的山脉后,剑门中的所有人都不认为花兰因还想与常乐做生死之约。
否则的话,蓬莱宫为什么要请这么多人,甚至还有青蚨门的直播?
就当真不怕剑门震怒,再来一次无垢教的结局?
唐默低声笑道:“太天真了,既有约定,如何能改变?”
他说着,身影微微晃动,在消失前的那瞬间,他转头看向常乐:“玄晖被她的师尊镇压在百尺峰底,大运之争不过,她不得而出。她托我告诉你,小心无垢教。”
“这是她托我带的话,我已经带到了。再会。”
天空中那轮虚假的日光渐渐消散,影子重归大地,周围一片寂静。
常乐没有动,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过了半晌,方才道:“生死之约,我此前……还是太过天真了啊。”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肩头,那里的血液一点点流出,有点麻,她摸了摸,就很快恢复了正常。
唐默沉默往前,他就如同影子那样,随着山峰的影子的摇晃往前疾驰。
突然身后传来了轻轻的笑声。
“伤了师叔祖,就想这么轻易离开么?”
唐默眼中闪过微光,他陡然转身,手中的暗器已经飞出。
可是眼前陡然出现了一只手。手腕洁白,手指纤细,暗器穿过这只手,就如同穿过空气。
唐默瞳孔微微一缩,他加快速度,但无论如何加速,那只手依然缓慢而坚定地按在了他的胸口。
然后看似轻柔地往下轻轻一压。
唐默的瞳孔猛然一缩,他的胸腔骨骼几乎全断,深深扎入自己内部的脏器里。血液顿时从他的七窍中渗出,但他没有发出一声痛呼,咬牙施展秘法。
在消失前的一秒,他的肩头陡然一痛,低头看到肩头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小小的洞口。
是与他刺穿常乐同样的地方。
他露出一丝苦笑,整个人顿时消失。
而此时,唐欢缓缓自虚空处浮现出来,她慢悠悠地扇动扇子,看着唐默消失的方向眯了眯眼,这才转身。
再次出现时,她已经落在了许应祈的身边,隔着花树看着前方的常乐。
“大师姐不去看看师叔祖?”
唐欢问,用的是传音。
许应祈扫了她一眼,这一次没有反驳她,只是道:“人呢?”
唐欢的眼睛弯了弯:“跑了,不过命去了半条。”
许应祈点头,然后道:“好。”
“师叔祖中了一刀,可会中毒?唐门那些家伙,向来不太喜欢用正道。”唐欢问。
许应祈摇头:“她没事。”
到底是天生地养的灵物,还是自己的剑鞘,又如何会中毒?
若非常乐对自己的身份的认同似乎总是模糊,导致她的肉身无限接近于血肉之躯,否则的话,唐默那一刀恐怕都扎不进她的皮肤。
唐欢看看许应祈,见她只是看着常乐,她的目光刻意有些涣散,因为太过专注会引来常乐的注意。
以前可从未见过大师姐如此在意过旁人。
真是,这多让她们这些师妹师弟们嫉妒啊。
常乐收了剑,她回头,看向唐欢所在的树林中,声音有些疲惫:“出来吧。”
唐欢一愣,正要往前,但许应祈按住她,自己往前行去。
唐欢:行吧,是她打扰了。
她默默地隐去自己的身形。
树丛里发出哗啦的声响,常乐没有松开见微,虽然知道站在那里的或许会是师姐,但她还是没有松开。
她看到许应祈朝她走来,也听到远处传来的破空声,似乎是蓬莱宫人派人来问询。
常乐抬头,许应祈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声音平静:“不用理会他们……”她顿了顿,才开口,“唐欢会处理的。”
“哦。”
常乐应了声,她的目光重新落到许应祈的身上,看见许应祈看着她的肩头。
常乐摸了摸那处,然后道:“我没事,已经快好了。”
许应祈嗯了一声,又问:“我可以为你上药吗?”
常乐想了想,这才道:“也好。”
总得让师姐看一看,方才安心。
她们俩齐齐转身,朝殿宇深处走去。
婢女们抬起头,又纷纷低下头去。方才的那一场战斗,她们也都看到了,也看到了那轮悬挂于天的日轮。
此刻她们表现得更加的顺从,更加的乖巧。
常乐道:“来的人是唐默。”
许应祈点头:“嗯。”
只是一只小虫子,和无垢教那种以大欺小不同,常乐想让唐默死很容易。
常乐又说:“他说我比不过花兰因。”
许应祈的眼睛眯了眯,小虫子也太讨厌了些,连同这个门派也很讨厌。
常乐道:“他说,花兰因与我是生死相斗,我觉得他是借此来提醒我。我对他留手了,说不定我也会对花兰因留手。”
许应祈眯起的眼渐渐松开,她看向常乐低着头,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你会留手吗?”
“我不知道。”常乐想了想,她张开手,看着自己的手掌。
练剑的人手掌里都应该有剑茧,哪怕是修士也一样,因为剑修大多是从小就开始练剑,哪怕到了修为高的时候,曾经过去的经历也会在他们的身上留下痕迹。
身高、体重、手上的老茧……
但常乐却没有,可她握住剑的时候依然可以抓得很稳,就像天生就能握住任何一把剑一样。
她说道:“若不是生死之斗,我或许会留手。但是涉及生死,我不会。”
许应祈道:“这样就好。”
常乐却笑起来:“当然也可能我说的是假话。因为我在刺向唐默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杀气。起码在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想杀死我,可是我还是留手了。”
常乐自然是杀过人的,在游历的时候,在卫城的时候,在此后与许应祈一起回程的路上。
可那些是敌人,是陌生人,是对自己有敌意和恶意的人。
“或许我还没有做好杀死一个不那么恶毒,与自己还有几分交情的人的准备。”
她们走入了一个小房间里。
房间被布置得很舒适,有柔软的软榻,还有清淡的,修士喜欢的那种淡雅的香薰。
常乐坐在榻上,她看到许应祈低头靠近,她轻柔地撩开自己的衣裳,就像是挑开落下的一片树叶那样轻柔。
伤口已经不流血了,看上去像是结痂,但许应祈的目力依然可以看出在这层伤口掩饰下,透出的金属颜色。
它才是让伤口真正快速愈合的原因。
许应祈没有说话,只是倒出了药油,一本正经地为常乐处理。
伤药传来有些刺鼻的气息,落在伤口上,很凉,却不那么痛,但依然让常乐微微瑟缩了一下。
常乐抬起头看着装饰华丽的天花,似乎有仙人,有仙鹿,有各种故事。
常乐说道:“有时候……我会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涂抹的动作顿了顿,随后又慢慢动起来。
常乐道:“我虽然也杀过人,但其实我也不太喜欢杀人。我也不喜欢蓬莱宫对凡人的态度。其实我也不是凡人了,这么说话,像是刻意的矫情。”
常乐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道:“你知道吗?其实人类是很有创造力的生物。哪怕没有修士,其实他们靠着自己也可以飞上高空,飞上更广阔的天地。”
正是她在另一个世界见过凡人的创造力,见过凡人勃发的生命力,所以她才会感觉如此的不适。
许应祈嗯了一声,常乐小声道:“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我自己也是修士,师姐你也是修士……”
她在面对亲近的人的时候,似乎会更加的小心。
许应祈抬起头,看向常乐:“这没什么。你可以对我说任何话。你当然什么都可以想。也可以去做。”
”但我好像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常乐说道,“我很喜欢孤山剑门,我也觉得道法很神奇很奇妙。可是我觉得修士可以不用在意凡人,却不能把凡人当做食粮,当做羊群,当做负累。”
如永宁府,如蓬莱宫,如极乐城。
这些话,常乐不会对其他人说,因为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幼稚,只会引来其他人的发笑。
“那就变强吧。”
许应祈开口,她将血迹抹去,然后在常乐的伤口上贴上一块纱布,为她遮掩潜藏的那丝金属颜色,垂下的眼淡然平静。
“变得比现在强,比所有人都要强。”
许应祈伸手,她的手掌穿过发丝,落在常乐的脸颊处。
她的眼睛注视常乐迷茫的眼。
“你不必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你有时间慢慢去想。但选择的权力你一定要握在手中。”
“当你成为天下第一人时,你可以自由地去选择你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若你不喜欢现在的规矩,就让所有人都按照你的规矩来行事。”
关于这点,许应祈是再熟悉不过了。
唐默猛然出现在一处阴暗的洞穴中,他捂住胸口,发出大口的喘息声,血腥气蔓延开来。
他紧紧地闭着眼,往自己的喉咙里倒入一粒伤药,又压着自己的喉咙让自己吞下,而不至于被上涌的血逼出来。
血液在灵气的滋养下缓缓停止。
唐默这才发出了嘿嘿的笑声,在炼虚境的手下逃过一劫,也算不亏。
“试出来了吗?”
身后传来了声音,不知道来人是行走无声,还是一直在那处,看着唐默挣扎。
唐默闭上眼,他挣扎爬起来,额头深深地抵在地面上,触感一片冰冷:“是,常乐打不过花兰因。”
“如此,甚好。”
黑暗中响起声响,很快就低沉下去,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