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侧过头,这一下实在是太过突然,让她只来得及别开头,不至于波及到常乐。
但她自己倒是被呛得够呛,整张脸都涨红了,一个劲地咳嗽。
后背传来稳定的拍打感。
许诺转头,只见常乐蹲在一边,乖乖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见她看过来,常乐歪了下脑袋,发丝随着她的动作微微一晃,蜿蜒落到她的锁骨处,黑与白相映衬,让许诺不自觉地目光落在那里。
只是常乐的眼神清澈,脸颊通红,一时间许诺也搞不清楚她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我跟她没有血缘关系。”许诺说。
说完,她又皱眉,她跟许应祈是本体和分身的关系,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常乐的说法也算不上太错。
若是做血脉溯源的术法,说不定还真能测出两人之间有血缘!
这么一想,就感觉更不好了。
常乐哈哈地笑起来,火光下她的眼睛都跟着弯起来:“我知道呀,你是剑嘛,怎么可能跟师姐有血缘关系?”
许诺脸色微微一变,她看着常乐:“……你,你你……”
常乐都知道?莫非她恢复记忆了?
可若是她有记忆,又为何不与自己相认,反倒做出不认识自己的模样?
许诺脸色变幻,嘴唇微微发颤。
常乐比了个嘘的姿势:“师尊你放心,我不会对旁人说的。”
许诺又是难过,又是茫然,看着常乐没有说话。
倒是常乐自言自语道:“可你是文中的女主,与男主配对。嗯……文里后来有孩子吗?嘶……我记不清了……”
她说着,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头,又使劲地晃了晃。
许诺急忙拉住了常乐的手,她看着常乐的眼睛,问:“文中是什么意思?女主和男主……又是什么意思?”
常乐眨巴眼,她打了个哈欠:“就是小说啊,小说。我们都是书中写的角色啊。”
她说着,想起书中写的自己那毫无意义的死法,以及师姐甚至没有多提就再没出场,甚至不知道死在哪里的结局,一时间悲从中来。
许诺皱眉,她问:“书中……你怎么了?”
“我死了啊。”常乐道,她盯着许诺的眼睛,突然涌上泪来,抱住了许诺的颈项,哭道,“我从醒来的那个时候本来就该死了。”
“师姐,师姐哇。我们在书里都死了啊。”
许诺身子一顿,这些话听起来像是醉话,可许诺记得常乐莫名的死劫,也记得她自己在秘境之中那一瞬间涌上来的清晰的明悟。
当时她的那具分身,会死在那个秘境里。
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预言。
而按照乐乐说的,她在清醒时就会死去……那岂不是……
许诺回想起在禁林之中,她看到常乐回过头看向自己的模样。
她的眼中没有往日的混沌,而是清晰的神智。
许诺寻了那么长的时间,等了那么长的时间。
曾经短暂的相处和等待比起来,都像是个短暂幻梦,似乎只要伸手去触碰,就会碎了。
哪怕她是天生地养的灵物,也会在漫长的时间里偶尔升起怀疑。
或许那个清醒的常乐,带着她到处奔跑,与她许下诺言的那个常乐,她的半身,只不过是她在漫长时光里产生的一个幻觉,一场美梦。
许诺甚至不敢太过接近那个混沌的魂灵。
她一边护着她,又一边远离她,生怕关于常乐的记忆会有一天彻底被那个浑浑噩噩的魂灵所覆盖。
她怕自己再也不记得她。
直到那天的夜晚,小溪潺潺流动的夜里,萤火虫四散开来,映照出那个神智清醒的常乐。
许诺的心才终于沉沉地落下,安定下来。
一切的等待尘埃落尽,而漫长的时间终于如天机阁那个神棍所预言的那般,终于得到了甘美的结果。
一个晃神间,常乐已经扑倒在了她的怀中。
“我,我都好好地活了这么久了,你,你也不要死!”
常乐抬起头,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只看得清那双与师姐极为相似的眼。
“我们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许诺点头:“好,我们都要活下去。”
她等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得到了最好的结果。
想到常乐说的那个可能,许诺的心中顿时升起一阵后怕来。
常乐也点头,用力挥了挥自己的手臂:“我们师姐妹齐心协力,干翻男女主!!”
“好……嗯?”
许诺突然想起来,乐乐说的女主不是她么?
“你想干翻我?”许诺问。
常乐甜甜地冲她笑了下,然后头一歪,就倒在她的怀中。
这马奶酒可比卫城的酒要有劲得多。
许诺听见常乐均匀的呼吸,看着她时不时地咂吧下嘴,摇摇头,捏住常乐的脸颊。
想到刚才常乐的豪言壮语,她没忍住,稍稍用了点力,往上扯了扯。
“呜呜,呜呜……”
常乐细细的眉毛皱成一团,左右转动了下脑袋,就仿佛看到口袋的猫一样,被无意识地吸引着,往许诺的怀里钻了进去,直到把整个脸都埋进许诺的怀里。
抱着也如一只小猫那样柔软。
许诺:“……算了。”
她抱住常乐,抬头看着天空。
卫城的灯火通明,会阻碍人的视线,让人忽视天上的星河。
但是草原上却完全不同。
就连巨大的篝火都似乎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光点。
在无尽的星河璀璨下,一切都变得渺小起来,也包括了传说中无所不能的仙人修士。
“哈拉克族人的马奶酒,是天下最好的酒。”
一个身影逐渐在许诺身边显现出来,天机老人端着一碗马奶酒,慢悠悠地喝了口。
“你不在天机阁待着,跑来干什么?”
许诺不满,她伸手给常乐挡了挡风。
天机老人笑起来:“听闻剑君要走,特来送行。”
许诺转头:“常乐说这里是一本书,有男主与女主,我是女主,你信多少?”
天机老人喝了一大口酒:“剑君身负人族的一部分气运,说是女主自然也有几分道理。至于那男主……或许也不过是一种大气运之人的说法?”
许诺不言,只是看着天机老人。
天机老人叹了一声:“除了我方世界,还有十万诸天,十万世界。或许其中有灵感者从时空长河之中截取到其中数个片段,以此为蓝本写出话本,这样的事也偶尔有之的。”
天机老人看着许诺怀中的常乐:“她身为剑君半身,自有几分神异之处。老祖宗说过,她的魂魄不全,一部分飘散其他世界。但总归会因为你们之间那份冥冥之中的牵扯作为契机回归。或许常小友所说的故事,便是你们之间的契机。”
许诺闻言,抱起了常乐,低头看着她沉睡的模样。
“不管如何,她如今已经在我身边,若是任何人、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想要夺走她。我绝不允许。”
说话间一股凌厉剑气骤现,但在接触到常乐的时候,又尽数收敛起来,化作春风。
天机老人看着许诺远去,他慢悠悠地喝着马奶酒。
此前负责款待客人的年轻女孩走过来,咦了一声:“阿苏勒爷爷,我的客人呢?”
天机老人道:“她们已经离开了。她们本来就不属于这片大地,就像天空的雄鹰一样,自有她们的去处。”
“好吧。阿苏勒爷爷,你要少喝点酒。”
女孩说道,一把抢走了天机老人的酒,叉着腰数落,“部落里不少人喝酒都把自己喝死了。前几日还有个家伙喝醉了把自己摔倒在坑里,被马尿淹死了。”
“……好吧好吧……还有,我已经是天人了,不能再叫我阿苏勒爷爷了。”
天机老人无奈地回答,企图第一百零一次纠正女孩的话。
“是天人就不能叫本来的名字了吗?那我还是不要当天人了。”
女孩子皱着鼻子说,说完她又好奇起来:“阿苏勒爷爷,做天人好吗?”
“呜……怎么说呢……”
天机老人慢吞吞地说着,他看向眼前充满活力的小姑娘,“你呢?你觉得做凡人好吗?”
女孩笑起来:“很好啊,我过得很好。”
她叉着腰看着天空,“我以后还想骑着我的小马走遍世界呢。”
“走遍世界,那可真是个好志向。”天机老人微笑起来,“做天人,就是要为如萨仁图雅这样的好姑娘的愿望努力的。”
一老一少的话顺着风传到了许诺的耳中,许诺回过头。
篝火摇晃着整个部族的身影,有老的,也有少的,他们都聚集在火光下,开心地笑着。
许诺突然想起许久前,那个还是童子模样的,狡猾的天机阁阁主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人嘛,生生不息,薪火相传,这才是人。无数的凡人存活,才会出现无数的璀璨天才。若人族只有修士,只有天才。这些天才里,又只有一个至高无上强者,秉承全部人族气运。
那样的未来,那未免太过无趣了。对么?”
“我不懂,我又不是人。”
童子背着手,朝许诺笑。
“你现在不懂,或许日后便会懂了?因为人的感情,总是处出来的么。”
许诺不置可否,她那时候如此笃定,自己对人族毫无兴趣,毫不关心。
她与童子之间,不过是一个交易而已。
可是现在,许诺慢慢转过头,她低头看着怀中的常乐,低声说:“你也喜欢这样的世界吗?”
常乐当然是喜欢的。
许诺一直注视着常乐,被朋友环绕的常乐,被教导训斥满山乱蹿的常乐,努力保护友人的常乐,她的眼底里都是带着滚烫灼热的生命力的。
“你喜欢的世界啊……”
许诺小声说道:“那我也试着去喜欢好了。”
或许从很早以前,她已经在开始尝试了,而结果也似乎没有那么困难。
“希望……日后你也记得唤我的名字。无论在哪里,我都会出现,为你而战。”
因为她本来就是她的剑。
剑尖指向何处,永远都是执剑人的心愿。
许诺轻声道,她低头,吻在常乐的额上。
星河如故,故人早逝,唯有情感,以及她和她两人,永不会变更。
这份承诺,比山河,比这世界都更加永远。
常乐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脑子嗡嗡地生痛,她按住头,抬头看着熟悉的房梁,过了片刻这才回过神。
她回来了,回到了天机阁她的住所。
自己的在喝醉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常乐皱着眉头思索,好像哭了来着?
她哭啥了?
常乐双眼茫然,过了半天,才蹦起来,看了眼天光,脑中陡然想起许诺的话。
是了,便宜师尊要走!
常乐赶紧去敲许诺的门。
门口飘飘然落下了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我回剑宗了,近日的功课已经放在书桌上,还望勤加练习。”
这手字有些潦草了。
常乐推开门,门一推就开,里面的一切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人住过的气息。
唯有书案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本小册子。
常乐翻了翻,上面写满了备注以及各种技能用法,甚至还有每日的功课。
也不知道许诺到底是从多久前就开始做准备了。
常乐默默地翻动书册,垂着眼,这个师尊对自己是真的一心一意,此前自己的种种猜测,觉得对方对自己另有所图,似乎有些太过分了。
“……改天去道个歉吧。”
常乐小声道,她翻动着书册,皱了皱眉头:“这字迹,实在是有点像师姐。”
她此前初习毛笔字,写得歪歪扭扭,自己都是一个初学者,自然也无从从运笔习惯上去判断字体的相似。
但她练了这么久的字,也终于初窥门径,能看出一点区别了。
不过师姐说她也算是师从师尊,那笔画有相似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常乐想着,又莫名地想起两人过分相似的眼睛,最后还是把这一点怪异按在了心头。
常乐将书册放入怀中,推开门,却见院门口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一张芙蓉面,额间垂着一块朱红的眼形宝石,正是无垢教的圣女玄晖。
此前公向明就告诉过常乐不要多接触无垢教,因而哪怕是回到天机阁这么久,常乐也是对无垢教的人敬而远之。
但似乎他们也知道自己并不受人欢迎,因而作风低调,并不多与其他人交流。
常乐渡劫金丹,各门各派送上贺礼,无垢教也是送了的,当时是白鹤负责回礼,因而常乐也没有多接触。
如今却不想无垢教的圣女上门来,还偏偏是在师尊离开的时候。
莫不是故意的?
这个念头刚浮现,常乐就摇了摇头,许诺在天机阁的事情,除了天机老人和白鹤无人知道她的身份。
而青莲剑君是当世第一人,她若想隐瞒,不可能瞒不住。
“常道友。”
正在思索间,玄晖朝常乐看来。
常乐曾在玄晖那处吃过一次亏,她没有再如此前那样直视玄晖的眼,只是道:“不知玄晖道友来剑门的别院做甚?”
玄晖微微一笑:“大家都是游学的弟子,也算得上一声同修,不必如此警惕。”
被一语道破了心中所思,常乐笑笑,她道:“吃过一次亏,总不能吃第二次吧?”
玄晖笑道:“这世界无非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们如今有共同利益,自然当得一句友人。我有事求常道友相助。”
常乐正欲拒绝,却听玄晖道:“作为回报,我亦有一个常道友需要的东西。《和光》的下半部剑诀。”
常乐顿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