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大殿是城主以修士之神通,结合了数个修士之力建造而成。
可谓是翡翠香烟合,琉璃宝地平,只是殿中无垂目慈悲的神佛,只有匍匐下跪的人群。
他们的头深深的抵住地面,分列两侧,中间让出了一条通路来。而城主就站在最中央等待着常乐。
“圣女,请前来。”黄四荣双手笼在袖中,朝常乐行礼。
黄四荣再如何虔诚,但他也是金丹修士,而今他对常乐行礼, 没有半分金丹修士应有的傲骨,反倒深深地垂下腰,看向常乐的神情恭敬之中带着一股渴求的贪婪。
常乐知晓,他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手中的神像。
常乐大步朝前,季寻春正要跟上,众人已经缓缓合拢,将通路阻断。
季寻春眉梢微扬,手掌按在剑柄上。
常乐转头,朝她摇了摇头,季寻春深深地看着常乐,没有说话。
文网之中争吵纷杂,常乐让季寻春回去。
季寻春并不赞同:“师叔祖,不可只身冒险!”
常乐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此刻反悔,只会让我等陷入危难之中。”
言毕,常乐已经回过头去,不再看向季寻春。
黄四荣见状,他的神情柔和极了:“圣女,请随我来。”
常乐捧着神像的手微微收紧,她点头,跟在黄四荣的身后,朝更深处走去。如今,只能靠她的。
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的手缓缓收紧,看向前方,迈开脚步。
她走过无数跪倒的人,她听见他们的声音,不知是说出口,还是那些声音是浮现在她的心底。
比起在城中的期望,这些愿望更加的具象,也更加的明确,交出什么,获得什么。
像是一本账目分明的账册。
“愿我的寿岁增加二十年,我愿付出家中小儿一名,望神灵收下。”
“愿我能成修士,我不想要再做凡人。我愿付出家中老小,望神灵不弃。”
……
这些愿望具体,献祭也具体,这些人,和城中那些人并不一样。
他们……是真正得到过好处,实行了献祭之人。
常乐的目光扫过他们,但却只能看到一颗颗虔诚的头颅,看不到低到尘埃中的那张脸,是带着期望的,还是贪婪的,又或是狰狞的。
又或许,这些表情都有。
“我们要行到哪里去?”常乐问,她的声音清脆,像是浑浊之中流淌过的一股清泉。
黄四荣转头,深深地看着常乐,他说道:“圣女,你当真有不得不达成的执念吗?”
常乐的心头狂跳,但却没有表情,只将问题又重新抛了回去:“自然是有。你身为修士,难道不应该最明白不过吗?”
她平日里分明是一个藏不住事情的,只是到了现在,她才明白,原来她是那种越是危急的时候,反倒会越是冷静,张口胡言乱语的人。
黄四荣神情恍惚了一瞬,低头道:“是,是的。你是修士。修士……原本就是世间最为贪婪,最有执念的人啊……”
人在思考时,最容易以己度人,黄四荣想到自己,便觉得天下的人都如自己这般。
常乐跟在黄四荣的身后,来到一处高楼前。只是这高楼并不是在殿中朝上,而是倒立着,蜿蜒朝下的。站在底部朝下,可以看见塔尖处复杂而精美的藻井。
“请,这里,就是我们为您准备的祈愿之地,愿圣女得偿所愿,成就无上大道。”
黄四荣道。
常乐往前行,而这一次,是黄四荣跟在她身后。
他们走过第一层,第一层中满是绘图。
“此为生之苦,十月胎狱,内热煎煮,身形渐成,住在生脏之下,熟脏之上,间夹如狱。”黄四荣的声音在常乐的身后响起。
常乐抬首, 见壁画之上婴儿困于母体,不得自在,出生后,有冷风、热风吹身,及衣服等物触体,肌肤柔嫩,如被物刺。这些画面皆被画出,婴儿哇哇啼哭,容貌狰狞,让人不喜。
常乐继续往下。
第二层是老苦,依此类推,便是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
壁画也越发的痛苦,甚至常乐隐隐地感觉到了头痛以及身痛,似乎每走上一步,自己的身上也随之出现了与之相关的苦痛一般。只有紧紧地握住神像,才可以缓解一二,才能继续往前。
这里,绝不是一时半会就可以建成的。
或许这里一直都是这样,只是此前的时候,被房屋又或是园舍所掩盖,无人察觉。
而酬神节的到来,这里终于得见天日。
常乐转头看向黄四荣,见他正看着自己。他的表情里没有什么痛苦,灯火摇晃之间,常乐看见自己的表情狰狞,倒映在黄四荣平静的瞳间,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自己是这恶鬼,还是黄四荣才是恶鬼了。
“你……是想带我来,将我祭祀掉的么?”常乐问。
黄四荣一愣,露出了一丝惶恐和恼怒来:“我如何会这样想?”他说着,嘴角却又不受控制那般往上吊起,显露出了一个诡异的,似怒似笑的笑容来。
“我这是,为了达成圣女你的愿望啊。此地,是最最能实现愿望之地。圣女,你乃剑门剑君真传,若你能得偿所愿,知晓神灵之伟力,便如我等一般,也会将更多的福音传达我等之身,甚至传达至整个天下。”
常乐一时沉默。
这个黄四荣,莫不是疯了不成?
黄四荣看着周围,他的表情里带着怀念,但嘴角始终吊起来。
“二十年前,我奉令来到此地,做了城主,经营此地。我当时已有百年没有进步,我知晓,说是让我来此地做什么城主,但实际上,我已经被青蚨门放弃了。”
“可是我不服,我不服啊。我自幼天赋异禀,十岁就已炼气,二十岁便已经步入筑基。我一路高歌猛进,却在筑基九层蹉跎百年!”
黄四荣的手拂过壁画,这是第八层,所绘的正是五阴炽盛之苦。五阴集聚成身,如火炽燃,前七苦皆由此而生。五阴灼盛,七苦越盛,因成了果,果又变成因,流转不休。
“我兢兢业业,又有哪里做的不对。后来我蒙神灵感召,得到一尊神像。”他转头看向常乐,“正是你手中这尊。”
“我也如同你一样,抱着神像,走过这座高塔。我见众生诸苦,来到这一层时,我也如你这般,心中越发惶恐,却又越发的明了。我所欲所求,就在最后一层。”
灯火摇晃,将黄四荣的脸也在光与影之间来回晃动。周围的壁画上无数的人脸朝向常乐,上面挣扎受苦的众生的目光也都朝常乐看来,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
常乐道:“最后一层?”
黄四荣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癫狂起来:“是的,最后一层。圣女,你定会得偿所愿。”
常乐已经听了无数次得偿所愿的话了。
出门的小厮对她说,侍女们也会恭敬地对她说,踏上神轿时众人也如此祝愿。
似乎在极乐城中,这句话就是最最重要,最体现祝福者之心的话。
常乐抬起头看着塔顶,她突然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原来如此。”
文网之中,温如玉发出一声感慨来:“诸事具足圆满,惟有乐而无有苦也,华藏世界者,最上妙乐在其中,故曰极乐。此城名为极乐,而塔顶处,便是极乐圆满之所。”
常乐将温如玉的话说出。
黄四荣的表情越发的狂热:“正是如此!便是如此!圣女有如此慧根,不愧是神灵看重之人!”
常乐低头,谬赞了,这些话不是她这个半文盲可以知道的。温如玉不愧是文化人,商人最喜欢文化人了。
黄四荣道:“请随我登塔。”
常乐的脚踩在台阶上的那一瞬间,文网里的声音突然之间发出嘈杂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周围没有一丝声响。
文网,断了。
常乐的脚步一顿,黄四荣转头道:“怎么了?”
常乐微微抬首,她的手更紧了一分。此前在文网之中,哪怕众人没有说话,她也觉得众多好友就在自己的身侧,让她有种无形的安全感。
而现在,所有的声音都已经远去,前路之上,唯有自己一人。
可一人又如何?
常乐落脚,稳稳地踩在阶梯上,面色平静下来:“无事,我们继续走。”
温如玉猛然捂住了心口,面色微白:“我的文网被什么东西断开了,常道友她……”
钟馔玉抬起头,天空之中不知何时汇聚起层层乌云,遮掩了星光和月色。远处的城池在红色的灯笼笼罩下,就仿佛被涂上了一层可怖的血色,风不知何时停下来,只有唢呐嘹亮尖锐的声音在城市上空回荡。
就像是在送葬一般。
隐隐地透着一种不祥。
钟馔玉看向崔渺然,她想要让崔渺然为自己占上一卦。
但在崔渺然看过来的那瞬间,她又将这种想法狠狠地按了下来。
“按黄四荣的话来看,常道友应该暂时不会有事。记住我们的目的。”
钟馔玉的声音响起来,她看向远方。
“……修士的执念可不浅,有这样的伟力,常道友当真不会心动吗?”
温如玉喃喃自语道。
钟馔玉的声音就金玉一般干脆:“若常道友当真被那伪神所惑,那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吧!”
温如玉顿时打了个寒颤:“神灵保佑,希望她不要有事。”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突然一顿,侧过头,竖起耳朵,仿佛在听什么话一样。
钟馔玉问:“怎么了?”
温如玉道:“你们听到了么?”
钟馔玉皱眉:“什么?”
“风里,好像有很多声音,很多很多声音。”温如玉道,他的神情越发的恍惚。
钟馔玉一把敲晕了他,而崔渺然则抬起了头,她的眼底深处,金光闪动,无形之风吹动起她的衣裙,她仰起头,看向天空深处:“是……愿力。大家在许愿……”
常乐站在了塔的最深处,也是最高层。这里端立着一座神像,不过一人大小,在烛火摇晃下,显得高大而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而在神像旁边则跪着一个半大小子。
他听见声音,发出呜呜的哀鸣,朝常乐看过来。
常乐一愣:“福少爷。”她顿时看向黄四荣,“他怎么会在这里?”
黄四荣上前,他低头,手掌温柔地抚过福少爷的头顶,神情慈祥。
偏偏福少爷就在这样的安抚下,身子越来越抖,脸色越来越白。
“他是我的儿子。我爱护他,犹如爱护亲子,我将所有最好的都给予他,我让极乐城中四处都有他的名字,彰显我对他的重视。”
黄四荣每说出一句话,福少爷的身体就更加颤抖一分,他小声地喊黄四荣:“爹……阿爹……”
“你看,他喊我阿爹的时候,是如此诚心诚意,他亦是从心底认可我为他的父亲。”
黄四荣道,他抬起头,看向常乐。
“我们因果相连,我的富贵造就他的富贵,我的修为铺平他的未来。”
常乐皱起眉头,问道:“……然后呢?”
她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他的寿岁,自然也会成就我的寿岁。”黄四荣低下头,他的手掌拂过福少爷的头,再慢慢滑下来,落在他的颈项处,“好孩子,不要怕。神灵需要贡品,才能更好地保佑我们,不是么?”
“可是……可是神灵需要的血液越来越多,越来越贪得无厌了……”
“啪”的一声响,福少爷侧过头,哆嗦着吐出一颗牙来。
“不可以对神灵无礼。”黄四荣的表情和声音依然万分和蔼。
福少爷将身体蜷缩起来,不敢动弹。
黄四荣这才看向常乐:“让您见笑了,这孩子一向不怎么听话。我寿岁将至。”他说着抬首,摸了摸自己鬓边的白发,闭上眼,又睁开,“托圣女的福,我这一次定然可以借助这庞大的愿力,让我寿岁延绵,使我修为上涨。”
他说着,又转头看向福少爷,掏出了一把龙头匕首来:“这次我先为圣女示范一番。记住,一滴血都不要浪费。”
他朝福少爷走上一步,常乐正想阻止,但她却陡然察觉,自己竟是一步都走不动了。
她猛然抬头,却见一旁缓步走出一个锦衣少年,对方跪在地上,恭恭敬敬朝黄四荣叩首道了一声。
“父亲。”
是二狗子。
福少爷也回过神来,大声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挣扎着想动,但黄四荣按住了他,转过身,面露不喜:“我没有叫你,你为何上前来?”
二狗子抬首道:“兄长的身体太弱,一刀下去都放不出什么血来,儿子却不同。我身强体壮,可以更好取悦神灵。若我不足,再取用兄长也好。”
“我与兄长感情至深,亦可取悦神灵。”
黄四荣打量着二狗子,上下看着对方,忽的一笑,朝二狗子抓来:“说的也有道理,也罢,那便用你吧。”
“父亲,父亲!等等,我可以,我可以!”
常乐有心阻止,但她此刻不仅是脚动不了,就连身体和眼珠也无法转动。她看到黄四荣拉过二狗子,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墙壁上,就仿佛是另一张地狱绘图一般。
在他们的身后,那尊神像却缓缓地舒展开身体,越来越大,直到身子顶住了塔顶才停住。
她听见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无数的声音,往她的耳中钻进来。
是各种各样的祈愿声。
“日进斗金怎么够,我还要日进千金,万金!”
“世间至尊又如何?我还要与天地同寿!”
“我要修为……”
“我要寿岁……”
“我要金钱……”
“我要……”
那神像低头,似怒似笑,祂弯下腰来,俯身相望,那双泥塑木雕的眼睛注视着常乐。
“你呢?你想要什么?”
“你的愿望,你的执念是什么?”
“我什么都可以达成,诸事具足圆满,惟有乐而无有苦也,是为极乐。”
“我,便是极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