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他贴着门扉沉声喝问,嗓音却绷得发颤。
门外传来马老倌的粗哑声:“小哥,前几日没让收,今儿个补上!”
高悬的心总算落回胸腔,紧接着只觉一万头草泥马在心头狂奔,差点没笑出声:“不是吧!不带这么吓人的!”
门刚打开,一股刺鼻的腐臭味扑面而来。
沈默差点没把隔夜饭吐出来,五官都快拧成一团了。
驼背老头推着粪车径直往院子里闯。
皱纹深壑里嵌着世故,缺了门牙的嘴里絮絮说着黑风山劫税银的传闻。
沈默攥紧衣角,掌心全是汗,生怕对方瞥见槐树边未及掩埋的痕迹。
好容易等老头离开,他潦草洗漱,摸出衣袋里三枚大钱。
晨光落进院子,却暖不透昨夜的寒意。
东临巷的晨雾裹着青石板路,转过巷口便是人声鼎沸的东街。
刘记包子铺的白雾混着肉香扑面而来,勾得他腹中雷鸣。
刘大叔熟络地递上菜包肉包,油渍围裙在蒸汽里发亮:“默哥儿慢用。”
沈默咬着包子,原身的记忆混着面香漫上来 —— 这临江县的街巷,父亲曾带着他走过无数回,如今却只剩他揣着青牛纹玉佩,踏着晨光往县衙去。
路过仁心堂,半掩的门扉里,王婶正与采药人比划着药草。
看见他便放下手中的黄芪:“默哥儿脸色不好,可是夜里没睡稳?”
他摸了摸袖口未及洗净的草汁,笑着应道:“今儿去县衙当差,顺路跟您说一声。”
王婶从柜台底下掏出个小布包:“收着,金创药粉,比衙门里的管用。”
带着王婶的关怀,沈默加快脚步往县衙走去。
刚到街口,突然一个熟悉的大嗓门打破了他的思绪:“嘿,沈老弟!可算把你盼来了!”
张铁牛抬手拍在沈默肩上,震得少年一晃。
“走,领木牌去,咱壬组还等着新人呢!”
他拽着沈默往县衙走,袖口草灰味混着汗气扑面而来,补丁摞补丁的袖口甩得噼啪响,“木牌贴身藏好,进出衙门全靠它;捕快服穿脏了可得自己洗,别指望公役 —— 老子上个月追贼摔进泥坑,洗了三桶水才干净!”
远远望见临江县衙,厚实的红木大门上,铜钉被磨得光滑,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门两侧石狮子怒目圆睁,匾额上 “临江县衙” 四个大字苍劲雄浑,似在诉说岁月沧桑。
进得大门是一进堂,青石地面宽敞明亮,墙上悬着律法条文与警示壁画。
正前方红木公案上,文房四宝、惊堂木、卷宗整齐排列,后方 “公正廉明” 匾额格外醒目。
两侧侧门各有乾坤:左通文事差遣房,文职人员埋首公文,笔墨沙沙声不断;
右入便是青石板道直通武事差遣房,左侧捕快房传来此起彼伏的 “杀 ——” 声,混着兵器相撞的脆响。
右侧牢房偶尔晃出铁链响。
值班捕快将木牌和粗布捕快服塞进沈默怀里:“行头在包裹里,刀别晃荡,小心割着自己。”
木牌上的云雷纹硌着掌心,沈默忽然想起父亲棺木里那把断刀,刀柄缠着的布条还留着血痂。
换好衣服,沈默跟着张铁牛往演武场走。
刚跨过青石板门槛,兵器相撞的脆响便劈头盖脸砸过来。
张铁牛用胳膊肘顶了顶他腰间,凑得几乎撞上他肩膀,粗哑嗓音混着唾沫星子喷过来
:“瞧见练朴刀的大个子没?周大力,去年徒手搏过野猪;那瘦子陈二娃,专会钻狗洞摸贼窝 ——”
话没说完,陈二娃正绕着周大力打转,木刀 “啪” 地扫向对方脚踝。
周大力大笑一声,石锁 “咚” 地砸在地上,震得石板路发颤:“小崽子敢偷我下盘功夫?看老子掀了你!”
兵器架旁,李小花短刃在指尖转出银弧。
注意到沈默这个新人,她忽然开口:“陈二娃第三招收力太急,当心栽跟头。”
话音未落,陈二娃果然被周大力扫中手腕,木刀飞出三尺远。
她啐了口,冲沈默眨眨眼:“新人带刀了?刀刃没开锋吧?王头最烦咱们拿新刀耍威风。”
正当沈默被眼前热闹的场景吸引时,突然,闷雷般的脚步声碾过青石板。
众人手中兵器不自觉垂落,连呼吸都凝成了霜 。
只见王猛如铁塔般立在场口。
年近四十的他,捕快服被肌肉撑得紧绷如鼓,每踏一步,地上的裂纹便如蛛网般蔓延。
眼角斜至下巴的疤痕狰狞如蜈蚣,扫过众人时,那些正挥刀对练的木牌捕快,竟纷纷后退半步。
“小子,好好干!” 王猛路过沈默时,铁铸般的面容竟裂开道缝,“你父亲是条汉子,你可不能丢了他的脸。”
震耳欲聋的嗓音还在耳畔回荡,沈默喉结滚动 —— 父亲临终前染血的腰牌突然在记忆里发烫。
场边忽然掠过一抹幽蓝。
李逸风步伐轻盈如燕,腰间佩剑的蓝宝石随着动作流转微光,与他二十二岁的清俊面容相映,倒不像是来当差,倒似踏月而来的江湖客。
看着李逸风远去的背影,沈默还没回过神,一股熟悉的朱砂腥味混着汗酸突然涌入鼻腔。
钱贵晃悠着微微发福的身躯走近,三十出头的脸上挂着的笑像是糊上去的面糊,眼神却不住往演武场外瞟。
“小沈啊,” 他抬手拍上沈默肩膀,掌心的汗透过衣衫渗进来,“往后跟着哥哥们多学着点。”
那只手在沈默肩头停留的瞬间,沈默注意到他袖口沾着可疑的暗红痕迹,与熟悉的朱砂腥味混在一起,刺得人发慌。
沈默刚要开口,孙海峰身着洗得发白的捕快服,环首刀虽朴素,握刀的手却稳如磐石,默默从二人身边走过。
他深邃的目光扫过众人,似能看穿人心 —— 像极了父亲故交燕叔查案时的眼神,当年燕叔蹲在灶台前教他握刀,袖口总沾着糖人碎屑。
四人进房后,演武场陷入死寂。
木牌捕快们的兵器挥舞得有气无力,目光却都黏在紧闭的房门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突然,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吱呀声,赵震天总捕头现身。
他年近五旬,褪色捕快服下隐约可见旧伤疤,腰间长刀的铜锈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场中众人齐刷刷挺直腰杆,连呼吸都凝成了霜。
“吱呀 ——” 房门再开,王猛如猛虎出闸,震得地面簌簌落土。
他拔刀指向天际,暴喝声震得屋檐瓦片轻颤:“壬组听令!一刻钟后,带齐家伙!”
演武场瞬间炸开锅,而沈默望着钱贵匆匆离去时佝偻的背影,将那股“血魂砂”味狠狠记在了心里,也盼着燕捕快归来时,能解这满场的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