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深处的小院,静得只剩下风声在廊柱间低回呜咽。
院墙隔绝了罗浮仙舟虚假天幕下残留的硝烟,也隔绝了鳞渊境那场惊心动魄的余韵。
云归程躺在内室柔软的床铺上,双眼紧闭,小脸苍白得如同新雪,唯有胸膛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证明着那缕细若游丝的生命之火仍在顽强地燃烧。
他像一片被风暴彻底撕碎、又被强行粘合的琉璃花瓣,轻飘飘地沉入无边的黑暗,脆弱得仿佛下一阵风就能将他彻底吹散。
院门之外,夜色浓稠得化不开,如同凝固的墨汁。
两道身影如同从深渊最深处攀爬而上的幽影,悄无声息地落在紧闭的院门前。
镜流一身清冷的云纹蓝裙,白发在死寂的夜风中纹丝不动,血红的眼眸却像两簇冰封的火焰,死死钉在院墙内探出的、那丛丛在月光下泛着冷硬光泽的细长剑兰上。
苦涩的冷香丝丝缕缕,顽固地钻入鼻腔。
她的脚步,第一次,在冰冷的杀意之外,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刃站在她侧后方的阴影里,高大的身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血红的眼瞳,如同濒死凶兽最后的凶光,穿透门扉的缝隙,死死锁住院内深处那扇透出昏黄光晕的窗棂。那微弱的光,灼烧着他的视线。
这院子……
镜流冰冷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绷得发白。
布局,气息,甚至那萦绕不散的剑兰苦涩……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刮擦着她记忆深处某个早已被寒冰封存的角落。
七百年前,她在罗浮临时落脚的那个简陋小院,最初也如兵营般冷硬,只有冰冷的剑器悬挂,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尘埃的味道。
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记忆的碎片带着冰碴刺入脑海:
是景元那个总带着狡黠笑容的白毛小子,不由分说地将一个裹在柔软襁褓里的“小麻烦”塞进她怀里,旁边是白珩咋咋呼呼、带着酒气的保证:
“小镜子!就一会儿!就一会儿!我们马上回来!”
那软乎乎、带着奶香的小东西在她僵硬冰冷的臂弯里扭动,然后,用那双初生星辰般清澈懵懂的青色眼眸,好奇地望向她。
那一刻,她第一次感受到了除剑锋冰冷之外的触感——一种陌生的、带着温度的柔软。
后来……那间屋子渐渐变了。
冰冷的角落堆起了色彩鲜艳的布偶和会发出叮当声响的幼稚玩具。
空气里开始充斥幼崽咯咯的、毫无章法的笑声,白珩爽朗又聒噪的喧闹,还有景元那家伙总是慢悠悠、带着宠溺的调侃。
她习惯了低头时,小家伙笨拙地用肉乎乎的小手试图抓住她垂落的、沾染着霜雪气息的白发。
她习惯了在深夜练剑后,推开门扉,能看到角落里小床上那团拱起的、安稳呼吸的小小凸起……
那些曾经被她视为干扰的烟火气,不知何时,竟成了那段灰暗岁月里唯一带着暖意的底色。
如今,看着景元这里几乎复刻的布局,看着那些在惨白月光下摇曳、散发着同样深入骨髓的苦涩气味的剑兰……
一股尖锐的、早已被她遗忘在岁月冰河最深处的刺痛,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以为自己早已在七百年的血与火、恨与杀中,将那颗心彻底锻造成复仇的寒铁,再无多余的情感。
可当鳞渊境那惊鸿一瞥,看到那张小小的、失去龙角与青瞳、只剩下茫然墨黑的脸庞时……
那瞬间冲破冰封、几乎将她淹没的,竟是翻天覆地的狂喜。
紧随其后汹涌而来的,是比恨意更深、更沉、更痛的哀恸,如同万载玄冰下的熔岩,灼烧着她自以为坚不可摧的意志,让她握剑的手,第一次在非战斗状态下,出现了微不可察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