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曾斩落星辰、此刻正吞吐着能冻结灵魂的森然寒意的月色长剑,剑尖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幅度之大,甚至带起一片细碎的冰晶。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早已被她亲手埋葬在寒冰之下的悸动,如同沉睡万载的火山被猛然唤醒,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狠狠撞击着她冰封的心房。
那颗沉寂了太久太久、只余下对丰饶孽物的刻骨仇恨和对过往悲剧无尽追责的心脏,在这一刻,竟被那小小的、茫然的、如同七百年前那个清晨般猝然闯入的身影,用无形的力量狠狠攥紧。
一种陌生而尖锐的、几乎要将她冰封躯壳撕裂的剧痛,瞬间贯穿了她的四肢百骸。
那痛楚,甚至超越了她无数次要堕入魔阴身时感受到的冰冷。
光罩内,青色的光华如同退潮般缓缓流转、消散,如同母亲温柔收回守护的臂弯。
外界那令人窒息的凛冽杀气、狂暴的能量乱流和刺鼻的尘土硝烟味,瞬间重新涌入感官。
然而,云归程那双乌黑的眼眸里,什么也没有映进去。
没有那护符破碎的光华,没有刃眼中那灭顶的绝望与空洞,没有镜流冰封面具下骤然裂开的缝隙,甚至没有景元眼中那一闪而逝、饱含慌乱、后怕与深沉痛楚的复杂目光。
他那双被巨大到无法理解的悲伤彻底淹没的眼睛里,只剩下那个伫立在飞扬尘土中、背对着他、散发着仿佛被整个宇宙抛弃般无边孤寂的白色身影。
那个身影的孤寂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云归程小小的身躯,带来了比死亡更深的恐惧
——失去将军的恐惧。
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被撕裂般的灼痛和心口被重锤击打般的窒息感。
那股几乎要将他渺小灵魂都彻底撕碎的悲伤、恐慌和无助,如同冲破所有堤坝的灭世洪流,瞬间冲垮了他苏醒后所有的懵懂、腼腆、胆怯和茫然。
这个人前与人对视一眼都会害羞的转过头去将自己埋进将军温暖的怀抱里的小猫崽。
此时他却猛地向前冲去,小小的身体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跌跌撞撞地穿过景元因慌乱和本能守护而伸出的手臂。
像一只在滔天洪水中被彻底冲散了族群、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扑向唯一熟悉浮木的雏鸟。
他张开两条白白的、稚嫩得如同春日初生莲藕的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固执地挡在了那个高大的、疲惫的白色身影面前。
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面对着那两道散发着毁灭气息、曾无比熟悉此刻却如同洪荒凶兽般可怕的身影
“不…不许……”
一声带着剧烈哽咽和喘息的、破碎的哭腔,如同被强行撕裂的锦帛,骤然打破了鳞渊境死寂的空气。
那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底色,却浸满了令人心胆俱裂的恐惧、绝望和无边无助。
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在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上汹涌奔流。
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溅开小小的、浑浊的水花。
视线完全被泪水模糊,他看不清对面人的表情,看不清那血红的眼睛和冰寒的剑锋,他只知道,有人在伤害将军!
有人在让将军那么难过!那么孤单!
“不许…欺负…将军……”
他死死咬着下唇,试图让声音更清晰,更用力,可出口的却只是更加破碎的呜咽和抽噎。
小小的身体因极致的情绪和剧烈的哭泣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仿佛风中残烛。
他徒劳地张开着手臂,这个动作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和力气。
“呜……你们…不要……”
他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心裂肺的抽噎,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要背过气去。
心里还有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悲伤在翻涌,像黑色的漩涡要将他吞噬。
那不仅仅是对眼前场景的恐惧,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某种无法挽回的破碎过往的哀恸。
这哀恸压得他喘不过气,让他除了哭泣和这徒劳的阻挡,什么也做不了。
“不要欺负…将军……求求…你们……呜呜……”
最后几个字,几乎淹没在无法抑制的、崩溃的嚎啕大哭中。
那不是愤怒的嘶吼,而是绝望到极点的、带着卑微乞求的哀鸣。
他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小小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就要向后倒去。
就在他即将瘫软的瞬间,一只宽厚、温暖而带着轻微颤抖的大手,稳稳地、轻柔地托住了他单薄的后背。
那手掌传来的温度,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熟悉的力量感。
景元不知何时已完全转过身。
他单膝跪地,将阵刀石火梦身随意地放在身侧,空出的手臂以一种保护的姿态,轻轻环住了云归程颤抖不已的小小身躯。
他低垂着头,过长的白发刘海依旧遮掩着他的表情,只有那只未被遮住的淡金色眼眸,如同暴风雨后初露的星辰,深深地、复杂无比地凝视着怀中哭得几乎昏厥的孩子。
那目光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楚、后怕、慌乱,以及一种失而复得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深沉情感。
他没有看对面那两个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僵立的身影,也没有看角落里僵硬的身影。
他的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只剩下了怀中这个为他哭泣、为他颤抖、为他张开稚嫩双臂阻挡一切的孩子。
而对面,刃手中的支离剑,“哐当”一声,沉重地脱手坠落在地。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那双血红的眼眸死死盯着景元怀中哭泣的孩子,以及孩子颈间那枚黯淡下去、却依旧温润的青色护符,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七百年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毒蛇,在这一刻死死缠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镜流手中的长剑,剑尖依旧低垂,剑身上凝结的寒霜却寸寸龟裂、剥落,连同这把剑一起破碎。
她猩红的眼眸深处,那冰封的湖面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撞击着,试图破冰而出。
归程……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