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却压不住前线工匠营的喧嚣。
金属的撞击、能量熔炉的低吼、远处星槎引擎的尖啸,混杂成一片永不停歇的、令人心头发紧的背景音。
应星那顶小小的帐篷里,昏黄的工灯投下唯一的光源,在粗砺的帆布壁上摇晃出巨大而模糊的影子。
云归程趴在行军毯铺就的矮床边沿,小小的身体裹在应星那件过大的旧工装外套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他没有睡。帐篷的门帘没有完全拉紧,留着一道窄窄的缝隙。
小家伙努力将小脸贴在那道缝隙上,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向外望着。
帐篷外不远,是临时开辟的巨大集结坪。
此刻,那里不再杂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杀的、望不到边际的银色海洋。
是云骑军。
银色的甲胄在远处高耸的能量探照灯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长枪如林,阵列森严。
没有喧哗,只有战靴踏在金属地面发出的沉闷回响,如同巨兽的心跳,沉重地叩击着大地。
将士们沉默地列队,调整着最后的装备,检查着武器。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金属冷却液味道、皮革味,还有一种紧绷的、即将燃烧起来的寂静。
忽然,一阵低沉、却如同惊雷般滚过的声浪,由远及近,层层叠加,最终汇聚成一道撕裂夜空的洪流:
“仙舟翾翔,云骑必胜!”
“仙舟翾翔,云骑必胜!”
那呼喊并不整齐划一到如同机械,反而带着一种粗粝的、从胸膛深处迸发而出的力量感,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和无畏。
它压过了所有的金属噪音,如同无形的巨浪拍打着营地的每一寸空间,连应星帐篷的帆布都仿佛在微微震颤。
趴在缝隙边的云归程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浪震得小身体微微一抖。
但他没有害怕地缩回来,反而更努力地往前凑了凑,小鼻子几乎要顶到冰冷的帆布上。他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那片无边无际的银色延伸出去的黑色。
那不是乌云。
他模模糊糊地想,乌云是沉沉的,会带来风雨。
眼前这片黑色,却像一道巨大的、沉默的墙。
它矗立在那里,隔绝了帐篷缝隙外更远处那片被炮火偶尔映亮、显得狰狞而陌生的夜空。
他小小的身体,正被这道“墙”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
帐篷里的光线昏暗,应星坐在角落一个简陋的工具箱上,借着灯光,正用一块沾了特殊清洁液的软布,仔细擦拭着一个结构极其复杂的金人核心控制单元。
他的侧脸在光影下显得轮廓分明,带着匠人特有的专注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浓黑的眼瞳映着手中精密冰冷的金属部件。
那震天的呼喊声浪传来时,应星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那足以让大地震颤的声音只是风过耳畔。
他依旧专注于指尖下那些细如发丝的能量通路,确保每一个触点都光洁如新。
只是,当他听到矮床边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带着点模糊不清的模仿音时,擦拭的指尖才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仙……舟……云骑……饼饼……” 云归程努力地、小声地跟着外面模糊的尾音学舌,小奶音含混不清,把“必胜”学成了“饼饼”。
他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巨大声浪背后的含义,又似乎只是单纯地被这磅礴的气势所吸引和感染。
应星没有抬头,也没有纠正小家伙的发音。
他沉默地继续着手上的工作,只是那擦拭的动作,似乎比刚才更沉凝了几分。
帐篷外,是即将奔赴血肉磨盘的将士,是十死无生的绝境。
帐篷内,是懵懂学语的孩子,一块被体温捂得有些融化的饴糖静静躺在毯子一角——那是云归程白天藏起来,准备等应星叔叔回来“吃了就不累”的宝贝。
小家伙看了一会儿那片沉默的黑色海洋,似乎有些累了,小脑袋慢慢垂下来,下巴搁在交叠的小手臂上。
他依旧望着那道缝隙外的景象,大眼睛里映着远处阵列中偶尔闪过的金属寒光。
一个模糊的、属于三岁孩童的念头,在他小小的心里盘旋着,如同羽毛轻轻拂过:
归程……云归程……
他的名字是白珩姐姐抱着他时,看着星槎归港的灯火,笑着告诉他的。
她说那是“平平安安回家”的意思。
以前他只觉得那是白珩姐姐身上好闻的香味和甜甜的笑。
可现在,他看着帐篷缝隙外那片沉默守护着他的黑色海洋,看着那些即将踏入猩红战火的叔叔阿姨们厚重的背影,一种从未有过的、沉甸甸的感觉,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悄悄落在了他懵懂的心田。
他希望外面那片黑色的、像墙一样的云骑军……也能像他的名字一样。
平平安安。
归程。
小家伙不懂什么叫战争,不懂什么叫牺牲,他只是本能地不喜欢那片被炮火映亮的狰狞夜空。
他喜欢白珩姐姐的怀抱,喜欢冰冰小院的剑兰香,喜欢景元哥哥偷偷塞给他的团雀点心,喜欢丹枫身上清凉的水汽,也喜欢应星叔叔带回来的、会爬的小铜龟。
他希望那些保护着他的黑色身影,也能回到他们喜欢的地方去。
这念头很轻,很模糊,却像一颗小小的星,在他望着那片银色海洋的纯净眼眸里,安静地亮着。
应星终于完成了手中的擦拭。
他将那精密的核心部件小心地放回防护盒。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帐篷里几乎顶到顶棚。
他走到矮床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伸出手,用指腹——那上面还残留着一点清洁液微凉的气息和金属的触感——轻轻擦掉云归程鼻尖上不知何时蹭到的一道细小油污。
他的目光扫过小家伙望着门缝的侧脸,又落在那块被体温捂得边缘有些融化、黏在毯子绒毛上的饴糖。
浓黑的眼瞳深处,映着昏黄的灯光,也映着帐篷缝隙外那片沉默如山、即将踏入炼狱的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