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散得仓促,我跟着贾母回房时,穿堂风裹着残梅香扑过来。
转过朱漆影壁那刻,我眼角的余光扫到廊下一道青灰色身影——是宝玉。
他倚着柱子,金线绣的玉麒麟在暮色里泛着幽光。
我喊了声\"宝兄弟\",他却像没听见似的,指尖反复摩挲袖口,那处金线早被揉得发皱。
我快走两步到他跟前,见他眼尾泛红,瞳孔散得厉害,像是被人抽走了魂。
\"林妹妹今儿真好看。\"他突然笑起来,嘴角扯得老高,可那笑比腊月里的冰渣子还凉。
我伸手碰他手背,触手一片滚烫,\"宝兄弟,你发热了?\"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后退两步撞在柱子上,额头磕出红印也不觉得疼:\"别碰我!
那玉...那玉在烧!\"话音未落,他突然扯着领口去拽通灵宝玉,金链子缠在指尖,红穗子散成乱麻。
周围婆子丫鬟都噤声退开,我听见王夫人在拐角处喊\"宝兄弟\",可宝玉像疯了似的,把玉砸在青石板上。\"啪\"的一声脆响,那玉竟裂了道细纹——可那纹路我太熟悉了,前日我替他整理书案时,这玉还光洁得能照见人影。
\"快请大夫!\"我冲周瑞家的喊,转身去扶宝玉,他却突然抓住我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林妹妹,我总梦见有人在我耳边说话...说我是假的,说这玉是假的...\"他声音越来越低,眼尾沁出泪来,\"他们要我死,要我替...替谁死?\"
我心口发紧。
前日还能和我对诗论画的人,怎会突然成了这般模样?
更蹊跷的是那通灵宝玉——贾府上下都当它是命根子,宝玉连洗澡都要贴身收着,怎会平白无故摔裂?
等王夫人带着大夫匆匆赶来时,宝玉已昏过去了。
我站在廊下看他们抬人,袖中攥着方才从地上捡起的玉片。
对着西沉的日头一照,玉芯里竟泛着不自然的青——这哪是通灵宝玉?
分明是块染了朱砂的岫玉!
当晚我就叫了莺儿来。
她捧着茶盏的手直抖,我把玉片推到她跟前:\"你跟了宝兄弟四年,他每日怎么戴这玉,仔细说与我听。\"
\"姑娘,这...\"她指尖碰了碰玉片,突然抬头,\"上个月十五,宝二爷去清虚观还愿,回来后说玉有点硌脖子,袭人姑娘给他换了红穗子。\"她咬着唇回忆,\"对了!
换穗子那天,宝二爷说玉好像轻了点,袭人还笑他多心,说许是天热人瘦了。\"
我捏着玉片的手紧了紧。
换穗子是调包的好时机——红穗子一遮,谁能注意玉的重量?
\"去,把这月所有进出怡红院的人记个单子。\"我摸出块碎银塞给她,\"连送炭的、送水的都别漏了。\"莺儿应了,退下时裙角扫过门槛,差点栽倒,可见是真吓着了。
次日天没亮,我就敲开了贾蔷的院门。
他披着件皱巴巴的青衫来开门,见是我,揉着眼睛笑:\"林妹妹怎的比我还早?\"
\"查玉器行。\"我把玉片递过去,\"找全城能雕这种纹路的师傅,尤其是和二房走得近的。\"贾蔷捏着玉片对着晨光看,挑眉道:\"二房?
贾环那混球?\"
\"他最近总往城外跑,你没留意?\"我指节敲了敲石桌,\"上回他在祠堂说'长房嫡孙也不过如此',你当是醉话?\"贾蔷收敛了笑,把玉片收进怀里:\"我这就去,三日内准有信儿。\"
接下来三日,我把\"时空回溯\"用了个彻底。
每日卯时到酉时,我守在怡红院外,试着用不同方式和宝玉说话——说诗,说从前共读《西厢》的事,甚至说他最爱的糖蒸酥酪。
可无论我怎么换话头,他要么眼神空洞,要么突然尖叫\"玉在烧\"。
第三日黄昏,贾蔷翻墙进了潇湘馆。
他衣襟沾着玉粉,眼睛亮得像淬了火:\"找着了!
城南李记玉器行,老板说上月十五有个穿玄色锦袍的,拿块旧玉来仿,给了五十两银子。\"他从怀里掏出张纸,\"我套了那老板的话,说那玄色锦袍袖口有金线云纹——贾环那身玄色袍子,不正是赵姨娘新裁的?\"
我盯着纸上的纹路,喉咙发紧。
果然是贾环——他生母赵姨娘在二房不得势,他早憋着夺嫡呢。
宝玉若成了疯癫之人,长房失了嫡孙,荣国府的爵位...
\"今晚我去怡红院。\"我攥紧帕子,\"你盯着贾环,他若有动静立刻报我。\"
一更天,我揣着那半块假玉进了怡红院。
袭人正守着灯给宝玉擦脸,见我来,起身福了福:\"姑娘怎的这时候来?\"
\"我给宝兄弟带了首诗。\"我把纸卷递给她,\"劳烦你放在他枕边。\"袭人接过去,指尖在纸卷上顿了顿,才收进妆匣。
我转身要走,她突然说:\"姑娘对宝二爷...真好。\"
我没接话,站在廊下看窗纸上晃动的人影。
宝玉突然喊了声\"林妹妹\",声音清亮得像从前。
我心口一热,正要推门,却见贾蔷从假山后闪出来,冲我比了个\"三\"的手势——贾环在三进院,带着个包袱。
次日早膳时,贾母正喝燕窝粥,宝玉突然捧着通灵宝玉冲进厅里。
他发冠歪着,眼睛却亮得惊人:\"老祖宗!
玉显灵了!\"他把玉举到众人面前,\"昨晚我梦见玉说,害我的人三日后必有血光之灾!\"
满座皆惊。
王夫人差点打翻茶盏,邢夫人缩在角落不敢抬头,贾环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脸白得像纸。
贾母颤巍巍摸了摸玉,转向我:\"林丫头,你最懂这些,可听说过玉能托梦?\"
我垂眼笑:\"从前读《搜神记》,说玉有灵,专护主人。\"我扫了贾环一眼,\"若做了亏心事,倒要当心些。\"
散席时,宝玉悄悄拽我袖子。
他掌心躺着张纸,正是我昨晚写的诗——\"玉本无心偏有灵,碎作星芒照迷津\"。
他眼睛里有了焦距:\"林妹妹,我好像...想起些事了。\"
我望着他渐渐清明的眼神,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
贾环的阴谋暂时破了,可更棘手的还在后头——前日薛姨妈来请安时,提了句\"金莺儿打锁子\",王夫人的眼神亮得反常。
\"宝兄弟,\"我替他理了理发冠,\"过两日,咱们得去会会那把'金'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