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亮我就醒了。
小桃捧着青盐进来时,我正对着妆镜系月白衫子的盘扣——不是我惯常穿的素色,领口绣了一圈并蒂莲,是昨日平儿悄悄送来的寿宴吉服。
\"姑娘今儿气色真好。\"小桃沾了青盐往我齿间抹,手却在抖,\"昨儿后半夜我听见您翻来覆去的,可别是又咳得厉害?\"
我含着青盐漱了口,对着镜子扯出个笑:\"今儿要见老祖宗高兴,自然得精神些。\"镜中映出妆匣最底层的铜锁,那账册就压在胭脂盒底下。
昨夜我用汇通号的封条封了三次,每次回溯都确认锁扣严丝合缝——这是我第三次调整封条角度,前两次王善保家的都摸到了窗根下,第三次小桃把茶盏摔在门槛上,才把那老货吓走。
寿宴设在缀锦阁。
我跨进门槛时,邢夫人正扶着贾母的手笑,鬓边那朵东珠攒的牡丹颤得厉害:\"老祖宗看这蜜枣山药,是我特意让厨房煨了三个时辰的,林丫头身子弱,最该补补。\"
她眼尾扫过我时,我恰好扶着心口轻咳。
这是我今早第二次回溯调整的动作——第一次咳得太急,把茶盏碰翻了;第二次又太轻,贾母只当我是寻常不适。
此刻邢夫人的嘴角刚要往上翘,我便抬眼冲她笑:\"倒要谢邢夫人挂心,昨儿张太医还说我气血虚,得吃些清淡的。\"
\"林丫头这张嘴,倒比蜜枣还甜。\"贾母拍着我的手背让我坐她下首,\"快尝尝你凤丫头新制的螃蟹酿橙,可鲜得紧。\"
我夹了一筷子,橙香混着蟹肉在舌尖漫开。
余光瞥见邢夫人的指甲深深掐进锦缎袖口——这是她心慌时的惯常动作,从前在王夫人屋里听周瑞家的说过。
我把蟹壳轻轻搁在碟边,指尖在桌下摸了摸袖中锦囊:封条还在,账册的边角硌得手腕生疼。
\"说起张太医,\"我舀了勺酒酿圆子,声音放得软软的,\"昨儿他给我诊脉时直叹气,说咱们府里的药材,倒比外头贵了三成。\"
邢夫人的茶盏\"当啷\"响了一声。
我垂眼搅着圆子,看见她绣着缠枝莲的鞋尖在桌下轻轻颠——这是第三次回溯时我特意记下的细节:第一次我说药材贵,她没反应;第二次我加了句\"汇通号的参须都比咱们库房便宜\",她茶盏就晃了;第三次我补上\"张太医说汇通号的账册记得明白\",她的鞋尖就开始颠。
\"药材贵?\"贾母放下筷子,\"我让赖大媳妇管着采买,怎的没听她说过?\"
\"赖大媳妇倒说过两回。\"邢夫人的声音突然甜得发腻,\"说是外头行市涨了,老祖宗日理万机,我便没敢扰您。\"她伸手要给贾母续茶,却碰翻了糖罐,桂花糖撒了一桌。
我等的就是这个。
趁婆子们收拾糖罐的当口,我从袖中取出账册:\"老祖宗,我昨日去汇通号瞧张太医,恰好见着他们的旧账册......\"
\"林丫头怎的去汇通号?\"邢夫人的声音拔高了,\"那是男客往来的地方,成何体统!\"
\"邢夫人忘了?\"我翻开账册第一页,露出汇通号的朱红印鉴,\"前儿您让王善保家的给我送参汤,说参须是汇通号新到的,特意让我尝尝。
我想着既是邢夫人费心,总得去谢一声。\"
贾母的目光扫过账册上的日期——正是邢夫人让王善保家的送参汤那日。
我翻到夹着批注的那页,指尖点在\"帮派密信 藏于佛堂梁上\"几个小字上:\"汇通号的张伯说,这页账册本该销毁,偏巧夹了张密信,他怕惹事,就留着了。\"
邢夫人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你这是血口喷人!\"她鬓边的东珠牡丹歪到耳边,珠串扫过桌面,碰倒了我的酒酿圆子。
\"佛堂梁上的密信,邢夫人可见过?\"我盯着她煞白的脸,\"昨儿夜里我让平儿去瞧了,梁上有块砖松着,里头塞着带朱砂印的信——\"我顿了顿,\"和汇通号账册上的印,一模一样。\"
\"老祖宗!\"邢夫人踉跄着跪到贾母跟前,\"这定是林丫头使的手段,我对您一片忠心......\"
\"忠心?\"贾母的指节捏得发白,\"你当我老糊涂了?
前年冬雪压坏暖阁,采买报了三百两修瓦,实则只用了八十;上月给元妃送的锦缎,你扣了二十匹......\"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平儿忙上前捶背,\"这些我都睁只眼闭只眼,可你勾连外邦......\"
\"不是外邦!\"邢夫人突然尖叫,\"是......是我弟弟欠了赌债,他们逼我......\"她瘫坐在地上,珠钗散了一地,\"我没想害府里,真的没想......\"
周围突然静得可怕。
我听见窗外喜鹊扑棱翅膀的声音,看见周瑞家的扶着门框直喘气,平儿的手还停在贾母背上。
贾政从主位站起,盯着地上的邢夫人,喉结动了动:\"林丫头,这些证据......\"
\"都是这两日查的。\"我把账册递给贾母身边的大丫鬟,\"老祖宗若要验,我带了汇通号的封条,和密信上的印对一对便知。\"
贾母突然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比冬夜的炉灰还凉,却攥得极紧:\"我就知道,我林丫头最是明白。\"她转向贾政,\"你妹妹的改革,你往后多帮衬着。\"
贾政冲我拱了拱手,目光里多了几分我从未见过的认真:\"是,母亲。\"
我垂眼应着,余光却瞥见邢夫人蜷缩在地上。
她抬头看我时,眼尾的泪还没干,可眼底那团阴火却烧得旺——和三年前她在马棚里打杀小丫头时,一模一样。
寿宴散得很潦草。
我跟着贾母回房时,在穿堂口撞见宝玉。
他倚着朱漆柱子,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金线,眼神放空得像被抽走了魂。
我喊了他两声,他才猛地惊醒,冲我笑:\"林妹妹今儿真好看。\"
可那笑比哭还让我心慌。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袖中还留着贾母握过的余温。
邢夫人的事了了,可这深宅里的暗潮,才刚刚翻起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