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西门觉得自己像条被扔进热带鱼缸的咸鱼。从草原凛冽的风沙一头扎进南洋滚烫湿润的空气里,不过短短数日。此刻,他正躺在一张铺着雪白亚麻布、宽大得能跑马的躺椅上,头顶是摇曳的棕榈叶,眼前是一望无际、蓝得晃眼的南中国海。阳光毒辣,空气里弥漫着海水的咸腥和某种浓郁甜腻的花香,熏得他有些昏昏欲睡。左肩胛深处,那枚该死的青铜箭头留下的隐痛,在湿热的环境下似乎蛰伏得更深,却也更顽固地提醒着它的存在。
“怎么样,何大神医,我这避难所,够不够格?”慵懒沙哑的女声自身侧响起,带着一丝戏谑。
何西门懒洋洋地偏过头。独孤柔斜倚在另一张躺椅上,一身火红的丝绸吊带长裙,衬得她肌肤胜雪。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抹似笑非笑的唇。她手里晃着一杯翠绿色的饮品,冰块叮当作响。几天前,正是这位富可敌国、路子也野得吓人的独孤大小姐,在他刚摆脱草原追踪者、狼狈不堪时,像捡流浪猫一样把他“捡”上了私人飞机,直接空投到了这座远离航线的私人火山岛上。理由?养伤,顺便“度假”。
“格调是够高了,”何西门扯了扯身上同样雪白却略显紧绷的休闲衬衫,那是独孤柔让人准备的,他怀疑这尺寸是故意小了一号,“就是这‘养伤’的动静大了点。包下一座岛?独孤老板,你这手笔,砸得我有点晕。”
独孤柔轻笑出声,摘下墨镜。那是一双极其妩媚的凤眼,眼波流转间带着洞察世事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小意思。安全第一嘛。我这人惜命,也惜才。”她目光在他左肩位置扫过,意有所指,“尤其是能解决我‘小毛病’的人才。这岛,火山休眠很久了,海水温泉一流,对你那旧伤有好处。当然,”她抿了口饮料,红唇沾上一点水光,更显诱人,“对我这‘火山’般的心烦意乱,也指望你的神针妙手给降降温呢。”
何西门心下了然。这才是重点。独孤柔的“怪病”——顽固性、毫无征兆的剧烈偏头痛,发作起来能让她这个叱咤风云的女强人瞬间崩溃。她遍访名医,效果寥寥。自己那点“一气化三清”的名头,显然被她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这火山岛,既是避难所,也是诊金的一部分。
“行啊,独孤老板,”何西门坐起身,活动了一下脖子,痞痞一笑,“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包吃包住包海岛,这服务,我接了!不过丑话说前头,我这针,扎肉不扎石头,真火山爆发,我可没辙。”他故意瞥了一眼岛屿中央那座郁郁葱葱、顶端偶尔还飘着几缕白烟的休眠火山。
“贫嘴!”独孤柔嗔怪地白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我这‘火山’要是真爆发了,第一个烧死你!”她站起身,丝绸长裙勾勒出曼妙曲线,“温泉准备好了。何大神医,请吧?让我见识见识,你那能让冰山融化、让琴师‘叛逆’的神针,能不能也驯服我这把‘野火’?”
岛心温泉区,巧妙地镶嵌在火山岩壁之间。巨大的天然岩石围拢成几个清澈见底的池子,蒸腾的热气氤氲而上,带着淡淡的硫磺气息,与四周茂密的热带植物散发的清香混合,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放松的氛围。最深处一个半开放的岩洞温泉池,水色呈现梦幻般的乳蓝,显然是矿物质含量极高的精华所在。
何西门换了一身轻便的白色棉麻短褂,布囊摊开在池边一块平整光滑的火山石上,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冷冽而纯净的光。独孤柔裹着一条宽大的白色浴巾,坐在池边光滑的石阶上,赤足浸在温热的泉水中。她已卸下浓妆,素净的脸庞在热气蒸腾下微微泛红,少了几分女强人的凌厉,多了几分脆弱感。她闭着眼,纤长的手指用力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眉心紧锁,显然那“野火”般的头痛又在蠢蠢欲动。
“放松,独孤老板,”何西门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磁性,“你这头风,根子在长期高压紧绷,气血逆乱,郁火内生,跟这休眠的火山差不多,底下岩浆翻涌,上头看着平静。我这针,就是来帮你疏导疏导‘地热’的。”
他走到她身后,并未立刻施针,而是伸出双手,隔着浴巾,虚虚地悬在她紧绷的肩膀上方。他的指尖并未真正触碰肌肤,但独孤柔却感觉一股温润柔和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暖流,缓缓渗透进来。那并非物理的热度,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抚慰和引导,让她高度戒备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松弛了一分。
“嗯…”她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许。
何西门眼神专注,观察着她肩颈肌肉细微的放松变化。他捻起一根细长的银针,针尖在氤氲的水汽中划过一道微光。“得罪了。”他声音沉稳,手指如拈花拂柳,隔着浴巾,精准地落在她后颈风池穴附近。银针无声刺入,独孤柔只觉颈后微微一凉,如同被一滴冰凉的露珠点中,随即一股奇异的酥麻感,如同微弱电流般顺着脊椎向下蔓延。
她身体本能地一颤,下意识想避开。
“别动。”何西门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隔着浴巾轻轻按住了她微凉光滑的肩头,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稳固的支撑感,“气随针走,针引气行。你越抗拒,这‘野火’窜得越凶。试着…感受它。”他指尖的温热透过薄薄的浴巾传递过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独孤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将注意力集中在何西门引导的方向。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那根细针的存在。果然,那细微的酥麻感开始变得清晰,它不再是无序的窜动,而是被一股温和而坚定的力量引导着,沿着她僵硬的肩颈线条缓缓流动,如同疏通淤塞的河道。银针一根接一根落下,精准地刺入肩井、天宗等穴位。每一针落下,都伴随着一股或清凉、或温热、或酸胀的奇异感觉,如同无形的钥匙,一处处打开她身体里郁结的“锁扣”。
何西门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他目光沉静如水,呼吸绵长悠远,仿佛与这温泉氤氲的天地、与指尖下引导的气机融为一体。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滴在温热的岩石上,瞬间蒸发。他专注的神情,褪去了平日的玩世不恭,显露出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独孤柔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朦胧的水汽落在他脸上。夕阳金色的光芒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轮廓,那认真的样子,竟让她心头莫名地悸动了一下。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小子,拿起针来,竟如此…迷人。
“感觉怎么样?”何西门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
独孤柔仔细感受着体内奔涌的气流,那困扰她许久的、如同钝器敲打般的沉重感和血管里乱窜的灼热感,正被一股清凉温润的气息缓缓涤荡、中和。紧绷的神经像被温水浸泡过,松弛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宁静感从四肢百骸弥漫开来,连带着精神上的焦躁烦闷也如潮水般退去。
“好…好神奇…”她喃喃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和一丝依赖,“那股…那股顶在脑子里的‘火’,好像…被引走了?”她有些不确定地形容着,眼中充满了惊奇和难以掩饰的欣喜。
“是疏导,”何西门微微一笑,收回最后一根针,指尖在她肩头隔着浴巾轻轻一拂,如同拂去最后一缕尘埃,“郁火有了通路,自然平息。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点调侃,“独孤老板,你这‘火山’根基深厚,一次‘疏导’可不够。得定期维护,不然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
“不然怎样?”独孤柔下意识追问,此刻她卸下了所有防备,像个好奇又带点紧张的小女孩。
“不然,”何西门眨眨眼,露出那标志性的痞帅笑容,“小心它憋久了,真给你来个‘大喷发’,把你这岛给掀了!到时候,我这‘主治医师’可赔不起!”他夸张地摊了摊手。
“噗嗤!”独孤柔被他逗得笑出声来,眉眼弯弯,一扫之前的阴郁疲惫,整个人如同被雨水洗过的玫瑰,明艳照人。她随手撩起温泉水泼向他,“贫死你算了!想得美,还想掀我的岛?”
水花溅在何西门脸上,带着硫磺的气息和微烫的温度。两人相视而笑,空气中弥漫着轻松愉悦的气息。夕阳沉入海平线,将天空和海面染成一片燃烧的金红与橘紫,壮丽得令人窒息。温泉氤氲,美人在侧,这一刻的旖旎与宁静,似乎将草原的追杀、苗疆的诅咒、肩头的隐痛都暂时隔绝在了遥远的时空之外。
“真美…”独孤柔望着天际的壮景,由衷地感叹,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满足,“好久…没有这么安静过了。”她微微侧头,看向身边的何西门,火光映照着她眼中残留的轻松笑意,也映亮了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更为复杂的东西——是感激?是欣赏?还是…一丝悄然滋生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捕捉到的悸动?
何西门正低头擦拭着银针,闻言抬眼。晚霞的金光落在他眼底,像跳跃的星子。他正要开口,目光却猛地被独孤柔脖颈侧后方吸引——在火红丝绸吊带的边缘,温泉水浸润下,一块指甲盖大小、颜色深于周围肌肤的印记隐约显露出来。那形状…极其不规则,边缘模糊,像某种…烫伤?又或是…极其陈旧的疤痕?位置极其隐蔽,若非这个角度和光线,根本难以察觉。
他心头微微一凛。这印记…与他记忆中某些东西的轮廓,竟有几分诡异的相似。是巧合吗?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温泉区的宁静。独孤柔的贴身助理,一个神情干练的年轻女子,快步走到池边,脸色有些凝重,俯身在独孤柔耳边低语了几句。
独孤柔脸上轻松的笑意瞬间凝固,如同被寒风吹过的湖面。她眼中的慵懒和片刻的温柔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何西门熟悉的、属于商场女王的冰冷锐利。她猛地从水中站起,浴巾裹紧身体,水珠顺着她光洁的肌肤滑落。
“确定?”她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冰碴。
“是,小姐。刚收到的卫星加密信息,对方…已经锁定了南洋区域。”助理的声音也透着紧张。
独孤柔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电般射向何西门,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凝重,还有一丝…近乎决绝的保护欲?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何西门心中警铃大作!锁定了南洋?是苗疆的追杀者,还是草原的麻烦?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布囊,肩胛深处的隐痛骤然变得尖锐,仿佛那沉寂的箭头在发出无声的警告。他迎上独孤柔的目光,眼神无声地询问。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没,海天瞬间陷入深邃的墨蓝。温泉的热气依旧蒸腾,却再也驱不散那骤然降临的、冰冷刺骨的危机感。独孤柔最终没有说出任何解释的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何西门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信息,随即转身,在助理的簇拥下快步离去,火红的裙摆消失在暮色笼罩的热带植物丛中,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在温热的空气中回荡:
“何西门,待在温泉区,哪里都别去。从现在起,这座岛…进入最高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