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记官犹豫地看向蒋天雄,见他面沉如水,并未阻止,只得战战兢兢呈上早已备好的空白军令状和笔墨。
萧天赐一把夺过,抓起狼毫笔,饱蘸浓墨,毫不犹豫地在状纸上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大名,又狠狠摁下鲜红的手印。
那样子,仿佛要将所有的质疑和反对都钉死在这张纸上。
“萧凌云!”
他抓起签好的军令状,朝着萧凌云的方向用力一扬,脸上是混合着愤怒、得意和疯狂的狞笑。
“看见了吗?军令状已签!这头功是我的了!你,还有你那些畏首畏尾的屁话,都给老子滚回你的瀚海关吃土去吧!”
帅营内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针落可闻。
所有将领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复杂地看着那张墨迹未干的军令状,又看看一脸决绝狂傲的萧天赐,最后落在神色沉静的萧凌云身上。
空气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萧凌云看着那张军令状,又深深看了一眼被功名冲昏头脑的萧天赐,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怜悯,随即化为一片冰冷的了然。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负担。
他知道,再多说也是白费口沫,甚至可能被反诬为扰乱军心。
他迎着萧天赐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微微欠身,对着案几后沉默不语的蒋天雄拱手,语调竟出奇地轻松平静,仿佛刚才的激烈争辩从未发生。
“蒋帅明鉴。小侯爷雄心盖世,勇气慑人,这份一往无前的锐气,末将自愧不如。”
“既然小侯爷执意要为大帅、为西北军建此首功,且已立下军令状,凌云身为同僚,又怎好再争?再争,倒显得不识大体了。”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帐内诸将,最后落在萧天赐脸上,嘴角甚至勾起一抹难以言喻的弧度:“这份唾手可得的功劳,末将便心甘情愿,让于小侯爷了。”
他再次向蒋天雄拱手:“瀚海关尚有紧急军务需末将回去处理,事关边防,不敢久留。末将就此告退。”
说罢,他竟是不再理会帐内众人各异的目光,更不理会萧天赐那几乎要将他后背灼穿的视线,毫不犹豫地转身。
步履沉稳而决绝,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径直掀开厚重的帐帘,走了出去。
那孤直而挺拔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门外刺目的天光里,只留下帐内一片压抑的寂静和漫天飘飞的尘沙。
帐内一片死寂,直到萧凌云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营门外,萧天赐才从惊愕和一丝莫名的不安中回过神来,随即被更强烈的得意取代。
他拿起案上的军令状,带着胜利者的姿态,重重地放在蒋天雄面前。
“蒋帅!军令状在此!请下令吧!末将萧天赐定不负所托,带着这八百精兵,杀穿妖蛮,截断粮草,为大帅献上此功!”
蒋天雄看着眼前这张年轻气盛,写满了桀骜与自负的脸,又看了看案上那墨迹未干,指印鲜红,重若千斤的军令状,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那里面翻涌着失望、无奈,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痛。
最终,他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伸出宽厚粗糙的手掌用力按了按萧天赐因激动和愤怒而略显僵硬的肩膀,声音也恢复了统帅的冷硬:
“军令如山,状纸已签。小侯爷,请速速点齐本部八百兵马,即刻出征,夺粮建功!本帅,在此静候佳音!”
萧凌云没有理会身后帅营内隐约传来,属于萧天赐的得意狂笑。
也仿佛没有感受到那些投注在他背影上或惋惜、或不解、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他迈着从容而坚定的步伐,径直穿过守卫森严的辕门,走出了太平关那厚重沧桑的关墙。
关外,狂风卷着黄沙,扑面而来,带着西北边塞特有的粗粝和苍凉。
他那匹通体漆黑如墨、神骏异常的坐骑“乌云踏雪”,似乎早已感知到主人的心绪,正焦躁地用前蹄刨着地面,发出嘚嘚的轻响。
萧凌云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
他勒住缰绳,坐骑立刻安静下来,只有强健的肌肉在油亮的皮毛下微微贲张。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太平关那高耸的城楼和紧闭的辕门,眼神深邃,随即猛地一抖缰绳。
“驾!”
伴随着一声嘹亮的长嘶,“乌云踏雪”如同离弦之箭般窜出。
四蹄翻飞,踏碎漫天尘土,只给身后这座喧嚣而压抑的雄关,留下一个在风沙中越行越远,直至模糊的孤傲背影。
以及一片被马蹄搅起,久久不散的漫天烟尘。
“萧凌云!你等着看吧!看我萧天赐是如何用区区八百人马,杀穿妖蛮粮草重军,斩获这首功的!届时,看你还有何话说!”
萧天赐不知何时已追出营门,站在高高的关墙上,对着那已远成一个小黑点的背影,用尽力气歇斯底里地大喊。
然而,他的声音瞬间就被西北旷野上那呼号狂野的朔风撕碎、卷走,消散得无影无踪。
只余下一片空荡的回响和关墙上猎猎作响的军旗。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太平关下临时开辟的小校场。
萧天赐一身锃亮的鱼鳞细甲,外罩猩红战袍,站在一个简陋的点兵木台上,努力挺直腰板,试图模仿父辈的威严。
他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目光扫过下方被强令点出,勉强排列整齐的八百名军士。
这些军士,大多并非他的本部亲兵,而是从各营临时抽调的老兵油子和一些新卒。
他们脸上没有即将建功立业的兴奋,只有深深的忧虑麻木,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愤。
队伍边缘,站着七八位跟随他从真武学院出来的年轻学子。
他们倒是神情激动,带着初生牛犊的锐气和跃跃欲试,与老兵们形成鲜明对比。
萧天赐无视了台下那并不高昂的士气,用力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声音刻意拔得洪亮,试图驱散清晨的寒意和士兵们心头的阴霾,却难掩其中一丝虚浮:
“诸位袍泽!今日哭风崖一战,乃是我西北军重挫妖蛮、断其粮道的生死之战!更是我等建功立业、名扬西北的大好时机!”
他用力挥舞着手臂,猩红的战袍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倒也憋出几分威势。
“此行虽只八百人,然皆为本帅亲点的精锐!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他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老兵,提高声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妖蛮皆是些只知蛮力、不通兵法战阵的莽夫蠢货!不足为惧!我萧天赐自幼得镇北侯真传,熟读兵书,深谙奇谋韬略!”
“只要诸位弟兄听我号令,依计而行,定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将那妖蛮粮草尽数焚毁,杀他个人仰马翻!大获全胜!”
他猛地一握拳,仿佛胜利已在囊中,再一次拔高了声线:
“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光耀门楣,便在今日!随我出征!”
台下的回应稀稀拉拉,只有那几个真武学子激动地应和了几声。
老兵们依旧沉默,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眼神复杂地望向西北方向。
那里,是哭风崖的方向,也是未知的凶险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