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十七年,
细雨润湿了庭院里青石板间的苔藓,几株垂丝海棠零落地缀着残红,湿漉漉的紫藤花穗从廊檐低垂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暮春特有的、带着湿冷的花香与泥土气息。
时间在这里似乎也流淌得格外绵长,十五年江南的暖风微雨,将当年的惊心动魄都氤氲成了平淡日常。
尚寒知倚在窗边,看着烟雨蒙蒙的景致,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块松子糖。
在江南的这十五年,靠着隆禧这座移动的“顶级人形充电宝”她的能量值早已突破天际。
最初的恐慌与挣扎早已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植骨髓的咸鱼习性。
隆禧的病弱伪装大部分时间都在江南卸下了,身体好了许多,岁月只在他眼角眉梢刻下几道浅痕,依旧温润清雅,那份骨子里的掌控力却沉淀得更深,眼神也越发柔和
——前提是别把咸鱼从窗边的软榻上掀下来。
然而,这份平静即将被彻底打破。
八百里加急的信使送来噩耗:
京城中,和顺公主与额驸尚之隆,前一晚尚在暖阁中,对着小儿子崇廙和长外孙昭曦,笑意盈盈地谈及江南长女寒知、远在蒙古的次女灵姝,
翌日清晨,便被发现双双安详离世,无疾而终。
帝后亲临,以极高的规格治丧,盖棺定论——寿终正寝。
尚寒知接到消息时,手里精致的白玉海棠糕跌落在波斯地毯上,碎成了一滩甜腻的白。
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旋即涌起一股奇异的陌生感。
“寿终正寝”这个词像一个冰冷的铅块,砸在她关于那个“铁血政治家”额娘和“儒雅工具人”阿玛的记忆上。
她以为自己会哭,但眼睛干涩得发痛。系统光屏闪烁了一下,机械地播报:
重要血亲离世,气运关联削弱...影响可忽略...能量稳定...
可忽略吗?尚寒知扯了扯嘴角,尝到一丝咸涩,原来终究还是有眼泪的。
她和隆禧赶回了京城。
二十三岁的昭曦,已褪尽了少年稚气,面容有七分像隆禧当年,眼神却更加沉静锐利,不动声色间自有威仪,处理内外事务井井有条,俨然一副小号“纯亲王”做派。
二十五岁的尚崇廙更是如同脱缰的野马长成了矫健的雄狮,个头窜得极高,眉宇间那股桀骜混着蓬勃的生命力简直灼人眼球,他早年已正式拜入戴梓门下,跟着火器狂人学得一手好技艺,已经是名声赫赫的大将军王了。
尚灵姝则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掌控了布鲁特部,与荣宪公主一样,是名副其实的掌权者。
京城的气氛庄重压抑。
隆禧以亲王身份主持了重要的仪式环节,他的悲伤是克制的,举止依旧温雅得无可挑剔。
然而,丧事刚毕,回到纯王府,连日的赶路与丧仪的疲惫压垮了他,隆禧的身体就像抽去了最后一根弦,重重地病倒了。
不是伪装,是真正的高热不退,咳喘连连,太医的脸色凝重了好几天。
尚寒知在隆禧的病榻前彻底慌了。
曾经被她用“充电宝”标签轻慢化的人,一旦真正倒下,她才惊恐地意识到,没有这座牢靠的“防弹衣”,她尚寒知、这条系统咸鱼,在这个她从未真正融入的世界里,脆弱得不堪一击!
夜深沉,熬药的雾气弥漫在屋里。
隆禧在药物作用下昏睡,但即使在昏睡中,他的手也下意识地寻找着她的衣袖,死死攥着。
尚寒知看着他苍白凹陷的脸颊,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她。
太医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系统扫描结果是身体已经到了寿终正寝之时。
她俯下身,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耳廓,声音嘶哑颤抖,带着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绝望:
“景川…”“爷…隆禧…”
她哽住,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你要是…你要是敢死了,那我也不活了!”
这句话冲口而出,不带一丝犹疑。
她自己都愣住了。
不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系统清晰地标注了她这副身体的状态:
【进入衰老期早期,心肺功能轻微退化,代谢减缓...建议支付能量维持青春...】
那庞大的.5点能量,足以让她活到百岁,身体至少保持几十年的健康活力。
可是…“活下去,躺平享受”…那个最初和最终的目标,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目标修正...?】
活到百岁?在这个没有隆禧的世界里?享受个屁啊!
她会被无尽的麻烦淹死!
昭曦,他早就有了自己的小家庭。
最重要的是…那持续了十六年、早已成为生命节拍器的“能量补给”,谁能替代?
她习惯了枕边的温暖气息,习惯了醒来看到他温和的眉眼,习惯了他不动声色替她挡下一切纷扰…
没有了这个人的世界,对她这个穿越者、寄生者而言,只是个冰冷、危险且毫无意义的巨大囚笼。
这漫长的一生,早已不知不觉和他绑定了。
他不仅是她的充电宝、防弹衣、按摩棒…更是她在这个异世待了三十六年的锚点。
锚没了,船不倾覆,又能在茫茫海上漂向何方?
巨大的恐慌化作了决心。
放弃?
这副正在走向衰老的躯体,难道要她靠系统苟延残喘几十年,最后孤零零老死在这个世界尽头?
与其那样毫无意义地耗尽能量,不如…换个新地图!
把能量换成大礼包。
死了这具身体,让系统带她的核心意识换个世界“重开机”!
想通了这点,那种恐慌仿佛被冻结了,剩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她看了一眼尚在昏睡中攥着她衣袖的隆禧,轻轻地,却极其坚定地,将他紧握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动作很轻,没有惊醒他。
然后,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的女人,眉眼依旧清丽,但眼角已有了岁月的细纹,曾经少女飞扬的神采沉淀成了某种慵懒与倦怠。
她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没有笑意的笑容。
尚寒知的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很多画面:
三十六年前刚睁开眼时,白嬷嬷那张威严的脸和满屋古旧的摆设带来的恐慌。
初遇隆禧,他像个瓷瓶人偶,手指冰凉的触感。
被系统逼着第一次“贴贴”,内心狂骂却不得不演的崩溃。
昭曦出生时那种害怕和看到小不点时的复杂。
江南春日暖阳下,她躺在摇椅上偷懒,隆禧在不远处看书,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了一层金边。
昭曦小时候试图潜行偷她糕点的滑稽模样,还有他成功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得意。
尚崇廙那小魔王拆了花园凉亭、被尚之隆提着棍子追打的样子。
前几年回京城省亲,和顺公主与额驸,在书房与隆禧低声商谈良久,出来看她的眼神里…是满意吗?
还是终于放下了心?不得而知了。
胤礽几次南巡驻跸此地,她被召见时,看着那位新的帝王探究的目光,手心全是汗,全靠隆禧在她身边如定海神针。
还有尚灵姝,那个野心勃勃、与她道不同的妹妹,偶尔的信笺,字里行间的锐利与关切交织…最后在系统监控里看到的,她与荣宪并肩而立,那份掌控一切的气场…
够了。都过去了。
尚寒知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逐渐失去生气的脸庞,
躺在隆禧身边,
意识沉淀下来,清晰地、主动地对系统下达了指令:
“系统886,换个世界吧”
一瞬间,巨大的、难以抗拒的疲惫感和黑暗将她吞没。
她甚至没来得及再看一眼身旁上的隆禧。
就在她的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的刹那,她隐约看到隆禧的手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指缝间,仿佛滑落出一个不起眼的白玉小药瓶的轮廓,那瓶口微微松脱,漏出一点点白色的粉末
——但这最后的景象,已经无法传递到她正在消逝的意识中了。
她的身体无声地萎顿下去,如同被剪断了线的木偶。
窗外,最后的几片海棠花瓣,在细雨中悄然飘落,仿佛也为这场精心维持了三十六年、最终由其中一人亲手斩断的平静生活写下了无声的注脚。
她选择了自我终结,决然地放弃了那看似漫长的百年孤寂,也没发现身旁的男人已经决定毒死她,与他一起共赴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