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嫁的宗室勋贵中,大阿哥胤禔和太子胤礽的身影格外醒目。
他们皆身着礼服,站在离御座较近的位置,目光复杂地追随着那个光芒四射的身影。
胤禔,这位已长成魁梧青年、一身彪悍之气的皇长子,浓眉紧锁,眼神如同盯住猎物却又无法下口的猛兽,死死锁在灵姝身上。
他胸膛起伏,紧握的拳头在袖中咯咯作响。
年少时那份懵懂的好感,在岁月和野心的催化下,早已发酵成一种强烈不甘。
他欣赏灵姝的烈性,渴望征服这样的女人。
然而,现实是冰冷的利刃。
尚灵姝的身份,康熙的旨意,布鲁特部联姻背后的巨大政治图谋……
他再冲动也明白,此刻任何逾矩都是自毁长城,甚至可能牵连他的夺嫡大业。
他只能将满腔的憋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化为更加冷硬的线条刻在脸上。
当灵姝的目光偶然扫过这边时,他几乎是立刻挺直了背脊,下颌微抬,用最锐利、最具有攻击性的眼神回视过去,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宣告:
即使你远嫁,我胤禔依然是那个能驰骋疆场的巴图鲁!
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在灵姝的凤舆经过他面前时,猛地从腰间扯下一块通体碧绿、温润如水的龙纹玉佩,看似随意却又力道十足地抛进了灵姝怀里。
那玉佩落入锦缎,悄无声息。
这是他少年时贴身佩戴的物件,代表着他曾有过的、最纯粹也最无望的情愫。
这一抛,是祭奠,也是告别。
相较胤禔的粗粝外放,太子胤礽显得内敛深沉许多。
他依旧是那副矜贵孤高的储君模样,只是眼底深处翻涌的暗流,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看着灵姝一步步走向属于她的尊荣,看着她眼中那份连他这位太子都感到心悸的野心和疏离,心头五味杂陈。
他曾真心欣赏过她的聪慧狡黠,甚至幻想过将她纳入东宫,成为他无趣政治生涯中的一抹亮色。
然而,她不是笼中鸟,她是注定要搏击长空的鹰。
她的选择,她的远嫁,于他而言,更像是对他“束缚”的一种无声嘲讽和逃离。
此刻,她成了皇阿玛棋盘上一颗更重要的棋子,一个他需要拉拢的远方盟友。
他心中那点残余的、带着不甘的爱慕,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不值一提。
他端起酒杯,掩饰性地轻啜一口,再抬眼时,已恢复了惯有的疏离与审视。
当灵姝向他这个方向行告别礼时,他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公式化的、属于储君的微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灵姝耳中:
“靖安妹妹此去,身负皇阿玛重托,维系北疆安宁。
望妹妹善自珍重,勿负圣恩。”
他特意强调了“皇阿玛重托”和“维系北疆安宁”,将私人情感彻底剥离,只留下冰冷的政治嘱托。
他放在桌下的手,却不自觉地捏紧了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指节泛白。这是他为数不多失态的时刻,却也仅此而已。
他终究是太子,他的爱慕,在江山社稷面前,轻若尘埃。
他甚至没有准备任何私人礼物,他的身份,不允许。
午时刚过,王府外传来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伴随着悠长低沉的号角。
一队彪悍的骑士簇拥着一位身着华丽蒙古袍服的少年,出现在王府大门外。
布鲁特部汗王世子,多尔济扎布,来了。
年仅十九岁的世子,继承了草原男儿的挺拔与野性。
他身材高壮,皮肤是草原阳光晒就的古铜色,五官深邃,眼神如同未经驯化的鹰隼,带着审视与好奇,也有一丝面对天朝威仪的紧张。
他翻身下马的动作利落矫健,大步流星地穿过仪仗,来到府门前。
按照礼仪,他需在府外恭迎公主銮驾。
尚之隆与隆禧作为主人代表,亲自出迎。
简单的寒暄,更多的是无声的打量与评估。
尚之隆看着这个即将成为他女儿丈夫的少年,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的成色。
隆禧则保持着亲王的雍容,笑容温和,言语间却滴水不漏,既是欢迎,亦是无声的震慑。
府内,灵姝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华服盛装,眉目如画,却再无半分闺阁女儿的柔弱。
她深吸一口气,任由宫女为她盖上那顶缀满珠翠、垂下厚重流苏的公主凤冠。
眼前的光线瞬间变得朦胧而压抑,如同她即将踏入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未来。
“起驾——”
司礼太监尖利的声音穿透云霄。
纯亲王府中门洞开。象征着和硕公主最高规格的仪仗次第而出:
明黄帷幔的凤舆由十六名健壮太监稳稳抬起;
前方是回避牌、龙旗凤扇;
两旁是身着黄马褂的御前侍卫开道;
紧随其后的是装满嫁妆的、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驾,车轮碾压着青石板路,发出沉闷而持续的隆隆声响,仿佛整个京城都在为她送行。
灵姝端坐舆中,流苏随着轿身的晃动轻轻摇摆。
她没有掀开帘子,只是隔着那层朦胧的纱,感受着外面投射进来的、无数道或敬畏、或好奇、或复杂难辨的目光。
凤舆行至府门外,缓缓停下。
灵姝能感觉到,舆外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里。
她能想象母亲强忍泪水的样子,父亲深沉如海的目光,姐姐忧心忡忡的注视,姐夫不动声色的观察……
还有,那两道属于皇子的、如芒在背的视线。
“请公主登舆——”
礼官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是最后的启程信号。
舆帘被宫女从外面轻轻掀开一角,方便公主下舆换乘远行的车驾。
就在这一刻,灵姝做出了一个让所有在场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没有在宫女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下舆,而是霍然抬手,自己猛地将那沉重的、遮挡视线的凤冠流苏撩开!
一瞬间,那张绝美、沉静、又带着凛然不可侵犯之意的脸庞,清晰地暴露在秋日的寒阳和所有人的视线之下。
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冷电,精准地扫过送行的人群,在父母、姐姐姐夫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不容错辨的安抚与决绝。
昭曦紧紧攥着父亲隆禧的衣角,努力踮脚张望。
他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眶微红,却倔强地不让泪水掉下来,只是那努力维持的小大人模样,看得人心头发酸。
尚崇廙则被父亲尚之隆的大手按住了肩膀,站在稍靠后的位置。
他个子比昭曦略高,看得更真切些。
当灵姝猛地撩开流苏,露出那张锐气逼人的脸庞时,崇廙的眼睛骤然亮了一下,仿佛被长姐那股无畏的气势所点燃,身体微微前倾,连呼吸都屏住了。
灵姝的目光扫过人群,在崇廙那骤然亮起、充满孺慕与骄傲的双眼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中传递出的力量与期许,让崇廙的背脊挺得更直了。
然后,她的视线毫不避讳地、锐利地迎上了正骑马立于不远处的布鲁特世子——多尔济扎布!
那目光,没有新嫁娘的羞怯,没有面对陌生夫君的忐忑,只有审视、评估,以及一种居高临下的、宣告主权般的锐利光芒!
多尔济扎布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力量感的直视惊得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握紧了缰绳。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目光,如此明亮,如此……危险,又如此地吸引着他属于草原的灵魂深处那点征服的欲望。
灵姝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大约三个心跳的时间。然后,她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勾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无声的宣告:我来了。
随即,她放下流苏,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
在宫女的搀扶下,仪态万方地走下凤舆,登上了那辆由八匹神骏健马拉着的、装饰着布鲁特部图腾的华丽毡车。
车帘落下。
“启程——!”
伴随着悠长的号角和侍卫的呼喝,庞大的送嫁队伍如同一条苏醒的巨龙,缓缓开动,碾过京城的石板路,向着德胜门,向着那朔风凛冽、黄沙漫天的漠北草原,坚定不移地驶去。
纯亲王府门前,和顺公主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尚之隆怀中,压抑许久的恸哭声撕心裂肺。
尚之隆紧紧搂着妻子,目光却死死追随着那远去的车驾,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尚寒知靠在隆禧身侧,望着那消失在长街尽头的队伍,一滴冰凉的泪水无声滑落,落在隆禧的手背上。
隆禧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很重。
胤禔猛地调转马头,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骏马吃痛,嘶鸣着朝反方向狂奔而去,卷起一地烟尘。
胤礽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最终只是面无表情地放下车帘,冷冷吐出一个字:“回宫。”
他的马车,平稳地驶向了那座象征无上权力也无比冰冷的紫禁城。
塞北的风,裹挟着砂砾和冰雪的气息,仿佛已经吹到了京城的上空。
那只曾经在春日草场上高飞的“凤凰”,如今挣断了京城的丝线,怀揣着金印与野心,向着更辽阔、也更残酷的天空,头也不回地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