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护城河畔停驻。
二人下车。
河面铺满成千上万摇曳的莲花灯,烛光流淌如星河,岸边彩灯与人影交织,如梦似幻。
无数虔诚、祈福或欢欣的面孔在光影中浮动。
一对年轻夫妇抱着襁褓婴儿走过,小娃娃裹得严实,只露一张粉嫩小脸,眼珠乌溜溜转着。母亲面带疲色,却小心翼翼护着怀中小儿。
尚寒知的目光黏着婴儿两秒,飞快收回,眉头微不可察一蹙,肩膀泄气般塌了些,咕哝:
“……看着都累,还那么丁点……养大可真够呛。”
声音不大,却精准飘入隆禧耳中。
他脚步一顿,侧目看她。
少女已移开视线望向远处河灯,侧脸在灯火下显出一丝疏离,那点抱怨不再像无病呻吟的“娇弱”,反倒透出对责任的隐隐抗拒。
隆禧心思电转:怕的不是嫁我,是怕生孩子?怕养孩子的担子?或是……她这“娇弱”身子根本撑不住?
他瞬间串联起她之前“抱恙”推拒婚事,以及西山对“调养安神”的强烈抵触。
眼前这真实的疲惫忧虑,给出了答案:她抗拒的,是这世道压在女子身上的生育之苦。
念头刚起,他脑中又闪过她西山时不自觉的贴近,
隆禧得出了结论,她对我本人是有好感的,但由于我们俩的身体都不好,所以她有顾虑。
隆禧敛神,嗓音比平日更柔和半分,试探着:“河灯飘远了。寒知妹妹挑一盏?心诚则灵,祈福平安。”
尚寒知回神,压下心头那点婴儿引发的“达咩”感,眼疾手快捞起最大那盏双层莲花灯,下巴微扬,“有劳王爷啦?”——工具人,启动!
隆禧含笑接过,唇边温软。
尚寒知屏息凝神,提笔蘸墨,内心oS狂飙:“写啥?!保佑隆禧长命百岁好给爷拎包?不不不…低调点!”
灵感闪现——“高逼格诗词”她悬腕落笔,簪花小楷带点现代人的飒爽,唰唰写道:
一蓑烟雨任平生,
管他穿书还是清穿,躺平享受就是王道。
写完,小心卷好纸笺塞进灯芯旁防燃槽。
弯腰放灯刹那,隆禧“恰好”俯身为她挡风,目光如鹰隼掠过那正被卷起的、墨迹未干的笺角——
“一蓑烟雨任平生?!”
隆禧心头微澜。
闺秀放灯祈福,不写“身康体健”“早生贵子”,也该是“兰馨桂馥”吧?这句?
何等旷达!何等不羁!简直要把东坡居士的灵魂焊在自己那层“娇弱”外壳上!
跟他生平所见所有闺阁女子,尤其是满族格格,南辕北辙。
这反差……够离谱!够荒诞!离她上次西山那矫揉造作的“病西施”才几天?
他看着灯下专注放灯、侧颜柔美的少女,眼底笑意沉了下去,漾开一丝真实的好奇与兴味:装病也好,恐育也罢,这尚家格格骨子里,竟藏着这样狂野的天地?
啧,有点意思。
尚寒知对此浑然不觉,虔诚默念独家心愿:“保佑爷早点穿回去打全场。实在不行…保佑这工具人长命点,带爷继续浪。”
灯随流远去。
尚寒知兴致勃勃,拉着隆禧衣袖在人潮里游窜。
夜深了,困倦终于打垮兴奋。
她没骨头似的靠在车辕上,“王爷,臣女困了。”
语气是真切疲惫,完成任务后的松弛让眼角眉梢都透出难得一见的慵懒。
“是该回了。”隆禧颔首,目光在她小鸡啄米般揉眼的模样上短暂停留,笑意加深。他上前一步,无形气场隔开人流,内侍默契引路回马车。
车内暖香氤氲,颠簸如摇篮曲。
尚寒知屁股刚沾着貂绒软垫,强撑的神经瞬间瘫痪。
脑袋一歪抵在车壁,秒睡。呼吸均匀绵长,毫无戒备。
隆禧没立刻挪眼。
昏暗光线勾勒她沉睡轮廓。矜持活泼悉数褪去,露出少女本真
——长睫投下暗影,脸蛋睡出红晕,嘴唇微张。跟那“一蓑烟雨任平生”一对照,更显得矛盾又……生动。
“一蓑烟雨任平生……”他无声复述,指尖无意识摩挲玉佩边缘。那狂放心境……她竟写得出?
蜜水的甜、她斗篷上清冷梅香、抱怨时的小忧愁、放灯的专注、此刻毫无防备的睡颜……碎片交织,拼凑成一张前所未有的“尚寒知”画卷。
一丝奇异的满足感,混杂着探究的兴味,以及……某种独占了她真实瞬间的、隐秘的掌控欲,悄然滋生。
像解锁一道套娃谜题,越拆越有趣。
马车轻震驶入尚府角门,尚寒知蹙眉将醒。
隆禧适时收回目光,
敛去眼底的情绪,
恢复成那温软无害的纯亲王模样。
他耐心等她被侍女迷迷糊糊摇醒,睡眼惺忪下车,才温声道别:“夜已深,寒知妹妹好生安歇。”
回到纯亲王府的书房。
窗外的星斗似乎也比往日明亮几分。
隆禧独立窗前, 身后,安泰轻手轻脚地捧上一盏刚煎好的、散发着浓郁药香的参汤。
“主子,您咳了一声,又吹了半宿风,快用了参汤压压寒气吧。”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关切。
隆禧并未回头,只随意地摆摆手,示意他放下。
安泰无声地躬身退至屏风后侍立。
隆禧并未如往常般立刻处理密件,而是独立窗前,指尖轻轻敲击窗棂。
他低低念诵着那句刻进脑海的诗句:
“一蓑烟雨任平生……呵。”
原以为是个镶金边的麻烦棋子。
开盖一看——里头装的分明是颗打翻了调色盘的琉璃珠!
越琢磨越光怪陆离,远超出棋盘的预料。
“有趣……当真有趣。”
隆禧低语,眼神深邃,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兴味里裹着探究,以及一丝…想要攥在手里仔细把玩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