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思嘉强行打起精神笑道:“我把这些都告诉你了……我们应该就真的没有可能在一起了吧。”
沈维星没有回答她。
他只是记起在坪山部队的时候,他们围桌讨论对夏思嘉的称呼的那一刻——
小全:营长,咱们应该怎么称呼夏小姐?总不能一直夏小姐、夏小姐地喊吧?
夏思嘉主动提出:不如叫我的小名,叫我当归!
她说:因为我外祖父说,当归的花像一把小伞,而我是家里的长女,将来要像伞一样,庇护着家里……
现在想来。
林老先生当初为她取“当归”为小名,恐怕还不止她说的这层含义。
既然思家。
就当归家。
林氏父辈的厚重情思,难以宣之于口,就全数凝结在了刚巧出生在那道别之年的夏思嘉身上。
她是见证人,也是林家唯一的传承者……
夏思嘉将沈维星的沉默,当成了默认。
她把手里的药包,放回了沈维星的浴桶里。
接着,挽起了袖子,从椅子上起身,站在浴桶边,微微倾身,一手拿着水瓢,另一只手的手指温柔地穿过沈维星粗硬的短发,揉搓出丰盈的白色泡沫。
“不过,就算不能和沈参谋长结为婚姻同盟,我也还是你的好朋友。”
“总不能因为我身后的家庭,就剥夺我给沈参谋长洗头的资格吧。”
沈维星轻轻闭上眼,淡声说道:“我们今天在这里说的事情,不会被第三个人知道。别担心。”
水汽濡湿了他的睫毛,也似乎模糊了他眼底深处的情绪。
他感受着她微凉的指尖在发间穿梭。
带起一阵阵舒适的麻痒。
他紧绷的神经,在这温柔的抚触下,逐渐放松。
就连那份沉甸甸的心事,也好像轻了很多。
因为,他比从前,又更了解夏思嘉几分了。
在这个闷热的夜晚,他却意外地闯进了她紧闭着的一道心门。
如果不是形势所迫,她明明早就可以说出她浓厚的思念。
而不是一藏再藏,深埋心底。
她外祖父那边的家人,已经所剩无几。
即便还有小姨林碧,和同父异母的妹妹夏思芫在世,可这对母女,好像并不能为她带来亲情的温暖。
而且……
沈维星静静地半睁开眼,忽然用闯了祸的语气说道:“怎么办?”
“什么?”夏思嘉茫然。
“离开坪山部队之前,我写了举报信,举报梁靖书和夏思芫对军队事务过分了解,恐有间谍嫌疑……”沈维星说不下去了。
夏思嘉愣了一秒,随后却骤然笑了。
“不用慌啊,你做得很好。”她越笑越止不住,“她就是该受到教训!”
沈维星抬手扶额,“思嘉……真的没关系吗?如果她因此接受严重调查,那你就……”
他欲言又止。
“我就又少了两个亲人,是吗?”夏思嘉满不在乎地抿了抿唇,“可她们对我下手的时候,是打算置我于死地的!这样的亲人,少了就少了,少了才安全啊,不是吗?”
沈维星卡在嗓子眼的那口闷气,被她这砍刀般的话,顷刻间砍碎。
她倒是很拎得清。
这样也好。
不用做无脑愚孝的小傻瓜。
不过,他还是决定,明天回基地后,联系坪山部队一趟。
看看那边的调查进展。
屋里静了好一会儿。
只剩下哗啦的淋水声。
夏思嘉用手指为沈维星轻柔地按摩着头皮。
力道恰到好处。
沈维星没说话,是因为心里那种期待落空的憋闷,以及隐隐的焦躁,又像藤蔓一样,缠绕上他的心。
夏思嘉垂着眼,看着泡沫顺着沈维星轮廓分明的侧脸滑下,滴落到水面。
她的心也像这水面的涟漪,一圈圈地荡开。
暗藏着不安和期待。
结婚申请延迟这事,听着是很打击人。
但也不尽然是坏事吧。
现在只是通知延迟。
又没有断然拒绝。
这就说明,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只是不知道,日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定下来罢了。
她理解他的身份特殊,理解海岛的局势紧张。
可女人的心,总是渴望一个笃定的承诺,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未来。
她想听他说一个确切的日子。
哪怕只是“下个月”或者“等雨季过去”。
可看着他最近微蹙的眉头和偶尔的出神,她的话到了嘴边,又像被这满室的湿气黏住,怎么也吐不出来。
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蜡烛流下的泪,在底部开出了一朵小花。
沈维星才重新出声,说:“林老先生就是在你出生的那年,把你舅舅的户籍从林家删掉的吧?”
夏思嘉轻声应道:“嗯。”
“把自己唯一的儿子,林家的长子从户籍名册上撕掉,是继家书后的第二次道别了。”沈维星叹道:“他老人家……一定也很舍不得。”
夏思嘉莞尔一笑,笑眼里满是对外祖父那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头的敬佩和心疼。
“他不止撕掉了大舅的户籍页,他还登报宣布,他和林家再也没有关系。”
“不过,这好像也没什么用。”
“还不是被你们查到了。”
说到这里,夏思嘉忽然一顿,小心翼翼地哑声问:“还是说,你们有我大舅舅的新消息?!”
沈维星的胸口蓦然一紧。
他怎么忘了。
他是在和一个这么聪明的人聊天。
早该想到,她会一步步猜出来。
“司令得到了一份机密情报,是一份擅自离开宝岛的人员名单。”沈维星屏着呼吸说道:“你大舅父林伯屹,在离岛名单上。”
夏思嘉按在沈维星额角的手,忽而停下。
离岛。
离岛……
舅舅他要回来?!
可是,这三十年间,是海峡两岸最紧张的时期。
他不可能被批准回来的……
“还有其他消息吗?”夏思嘉的声音都变了,沙哑得好像苍老了十岁。
沈维星轻轻摇头。
他忽然抬手,湿漉漉的大手覆上她按在自己鬓角的手背。
他的手心滚烫,带着水汽。
“司令说了,东海舰队持续着关注所有靠岸船只。”
“我们是一家人。”
“我说的我们,不止是你和你舅父,更是我们和宝岛同胞。”
“我们是一家人,永远都是。”
站在他身后的夏思嘉,半晌无言。
“累了?”
沈维星仰头看她。
水珠顺着他的额发滴落,滑过高挺的鼻梁。
他的眼神在水汽中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能看进她心底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和歉意。
可四目相对时,他看见她眼角如同破碎玻璃般的泪珠,心中惊起狂风海啸。
“别怕!”
沈维星握紧了她的手。
“司令和我说起这件事,应该不是要用这个作为延迟我们结婚申请的理由。”
“这只是在走正常流程。”
“思嘉,如果能和舅父重逢,一定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夏思嘉却赤红着双眼看他,眼底滚动着无比复杂的情绪。
“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如果真的接到了舅父,她或许是能重获不止一个亲人。
但她和沈维星的关系,就算是彻底走到了终点!
她,以及舅父一家,将来面对更加难以预测的考验。
这倒是还没那么让人害怕。
可她担心,和她有过瓜葛纠缠的沈维星,即便没有和她步入婚姻殿堂,也要被严查严审!
那他在枪林弹雨下拼搏所换来的成绩,岂不是通通要付之一炬?!
真要是这样,她的错处就真的太大了!
夏思嘉被沈维星团在掌心里的手,不受控制地频繁颤抖。
“思嘉。”
沈维星更加用力地握紧她的手,甚至奋力抬起了右腿,艰难地翻了个身。
“你相信我,只要人活着,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不会有什么大过天的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