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算你狠。等回了咱们老家,我看你上哪儿弄冰块去。”
胡禾正替她挽发,闻言手上动作丝毫未停,只抬眼从镜中瞥了陈瑶一下,眸光流转间带着点看透一切的从容笑意:
“那还不简单?若没了冰,我便把岁岁塞进姑娘的被窝里!”
有赵岁岁那个比村里报晓公鸡起得还早的小家伙在,她怕啥?
陈瑶一听“赵岁岁”三个字,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撇了撇。
那个小磨人精,每天天还不透亮就在自家的院子里大喊大叫,兴致来了,还会迈着两条小短腿跑到她房门前又拍又喊。
那动静,活像讨债的上门。
陈瑶心里腹诽,嘴上却终究不敢真抱怨出声。
要是让那个宠女如命的赵虎听见她编排他家小宝贝,还不得抄起荆条子,撵着她打上二里地?
想到陈奇上次因为不小心撞倒了赵岁岁的小木马,被赵虎追着打、捂着屁股满院子跑的囧样……
太丢人了!
胡禾显然也想起了陈奇那狼狈的一幕,忍不住抿嘴笑了出来:“小公子也是,天天被赵师傅撵着打屁股,还不长个记性,总往岁岁跟前凑。”
因着怕席间寻茅厕不便,陈瑶没敢多喝水,只就着几碟清爽小菜,囫囵咽了小半碗米粥。
她站起身,仔细理了理身上簇新的石榴红裙裾,这才慢悠悠地往主院走去。
刚踏进主院的垂花门,便见陈伟正领着陈峰在院中捉迷藏。
一丛茂盛的芭蕉树成了天然的屏障,陈峰捂着小嘴藏在那宽大的蕉叶后,乌溜溜的眼睛里盛满了狡黠的笑意。
陈伟则背对着芭蕉丛,佯装四处张望寻不到人,口中故意拖长了调子念叨:“哎呀,阿峰藏哪儿去了?
哥哥怎么找不着了?莫不是变成小蝴蝶飞走了?”
他眼角余光瞥见陈瑶走进院门的身影,立刻收敛了脸上的嬉笑,站直了身子,规规矩矩地唤了声:“阿姐。”
在主院,当着继母的面,他们姐弟之间总是保持着一种略微生疏的客气。
“嗯,”陈瑶目光平静地扫过他,语气也是淡淡的,“你们用过早饭了?”
她心里清楚得很,无论胡玉娥如何不喜陈伟,终究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每日晨昏定省后,陈伟的饭食都是在主院解决的。
而她,若非必要,多半会去陪着祖父祖母用膳,今日事急,才在自己屋里草草对付了几口。
“用过了,”陈伟应道,随即转身,朝着那丛芭蕉招招手,“阿峰,快出来,和阿姐打招呼。”
陈峰这才磨磨蹭蹭地从宽大的蕉叶后挪了出来,几步跑到陈伟身边,伸出小胖手紧紧抱住了哥哥的腿,
仰起小脸,脆生生地叫了一声:“阿姐!”
话音未落,便立刻将小脸埋进陈伟的衣袍里。
四岁的孩童,已懂得察言观色,本能地知道亲近谁更能讨得娘亲的欢心。
陈瑶对此浑不在意,目光甚至未曾在那小小的身影上多停留片刻。
自从知晓了自己并非胡玉娥亲生,她便自觉地在这位继母以及她所出的子女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的沟壑。
便是对陈伟,若非当年那场意外,他们之间,大约也是亲近不起来的。
姐弟三人在院子里等了约莫一刻钟,正房门帘才被掀开。
胡玉娥一身崭新的绛紫色团花褙子,在晨光里泛着富贵的暗泽,发髻间珠翠环绕,金簪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在翠荷的虚扶下,踏出了正房门槛。
她的目光,如同带着钩子,精准地落在一旁陈瑶身上那袭石榴红裙上。
那裙子料子并非顶顶名贵的云锦杭绸,剪裁却极为合宜,衬得少女身姿亭亭,更难得是颜色鲜亮却不艳俗,自有一股清新雅致的气韵。
胡玉娥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阴翳。
陈勇背着她偷偷塞银子给这丫头置办行头的事,她岂能不知?
为此,夫妻俩关起门来好生闹了一场不痛快。
陈勇拍着桌子斥责她不顾大局,说什么“若让陈瑶穿得破破烂烂去赴那赏花宴,丢的可是整个通判府的脸面!”
胡玉娥当时气得心口阵阵发堵——她不过是想晾那丫头几天,挫挫她那股子锐气,没承想这死丫头半点不肯忍耐,竟直接捅到了陈勇面前!
也罢,银子既已给了她,胡玉娥也乐得当个甩手掌柜。
横竖今日若真丢了脸面,自有这丫头自己担着!
后娘难为,届时且看那些夫人小姐们的舌根子,是嚼向谁!
然而让她心头更添堵的是,不知是哪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给这丫头透了风,她竟知晓了如今榆阳府时兴的花样子!
这身打扮,硬是挑不出大错处来,胡玉娥暗暗咬牙,
待她查出是谁多嘴,定要立时发卖了干净!
乳母上前,将还抱着陈伟腿的陈峰抱了下去。
胡玉娥不再多看陈瑶一眼,扶着翠荷的手,径直走向府门前停着的那辆宽敞的青帷马车。
陈瑶正待抬步跟上,却见翠荷脚步轻快,抢先一步利落地爬上了那辆马车。
紧接着,胡玉娥撩开车厢一侧的帘子,露出半张敷着厚厚脂粉的脸,她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慵懒,慢悠悠地对陈瑶道:
“阿瑶啊,我这腿脚今早起来便有些酸胀不适,正好让翠荷上来替我捶捶,你年轻,就坐后面那辆车吧。”
陈瑶的目光投向后面那辆孤零零的小车,青布车帷颜色暗淡发旧,边角甚至有些磨损,车身也小了一圈,拉车的马匹也是挑那最瘦的老马。
不与她同乘一辆,陈瑶无所谓。
但特意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扒拉出这么一辆破旧的马车来,也真是难为底下人了。
一丝了然掠过陈瑶眼底,她面上并无半分不悦,只微微垂首,“是,母亲。”
说罢,便干脆地转身,带着胡禾走向那辆不起眼的小车。
能坐着去,总好过用腿走着去。陈瑶向来务实,没什么可挑拣的。
倒是她身边的胡禾,气得像河豚,陈瑶瞧着她那副模样,觉得甚是有趣,伸出食指,在她那鼓起的腮帮子上轻轻一戳。
“噗——” 胡禾没绷住,一口气顿时泄了出来。
“小姐!”胡禾压低了声音,“您……您就真的一点儿都不生气么?”
她跟在小姐身边这些年,似乎极少见到小姐真正动过怒。
哪怕是当初她们不幸深陷贼窝,同被掳去的其他人终日惶惶不安,她家小姐却在角落里默默观察盘算着如何寻机逃跑。
这样的人,骨子里仿佛有种沉静的韧劲,不为外物轻易所扰。
胡禾正是被这种特质所吸引,才在被救后,求了那官爷把她留下来。
她和旁人不同,她是被亲生父母卖掉的,即便侥幸回家,也不过是再被卖一次罢了。
与其卖给不知根底的人,谋一个茫然无望的未来,她宁愿自己给自己找个主人。
这些年,她一直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
虽未进入钟鸣鼎食的大富大贵之家,却能陪着小姐一步一个脚印安稳地走过来。
说是丫鬟,小姐待她却亲近,没那么多繁文缛节。
日子轻松而富足,比起在亲生父母身边战战兢兢、食不果腹的日子,好了何止百倍千倍。
“何苦置气?”
陈瑶声音清浅,如同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咱们不会在这府里留太久,面子上能过得去便是了。”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投向前面那辆华贵的青帷马车。
她在心里对自己无声地说道:只要胡玉娥不再闹幺蛾子,她保证,绝不主动去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