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温热的血，溅在百户长张谦的铁面甲上，带着一股泥土与汗水的腥气。他下意识地抹了一把，黏稠的液体糊满了手甲的缝隙。
在他脚下，一个穿着破烂麻衣的农夫仰面倒地，胸口被长刀贯穿，眼睛瞪得滚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凝固着至死未消的狂热与仇恨。他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柄豁了口的锄头。
“百户长……这已经是第三波了。”一名士兵喘着粗气，他的臂铠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划痕，是被一柄镰刀划开的。
张谦环顾四周。这里是肥后国通往筑后国的乡间小道，原本应该是迎接王师的坦途。然而，从今天清晨开始，他们这支百人斥候队，就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噩梦。
先是路边的稻草堆里，突然冲出十几个手持竹枪的男人；接着是林子里，有状若疯狂的妇人抱着柴捆冲向他们的马队，企图同归于尽；而刚才，这片看似平静的农田里，正在插秧的数十名农夫，在听到一声奇异的螺号后，竟不约而同地抛下秧苗，举起手中的农具，嘶吼着冲了过来。
他们口中高喊的，不是什么大名的名号，也不是武士的战吼，而是一句让所有明军士兵毛骨悚然的口号：
“诛杀佛敌，往生净土！”
这不是一场战斗，这是一场屠杀。明军精锐的百战之士，面对这些连阵型都没有的“农兵”，本应砍瓜切菜。可当锋利的钢刀劈开羸弱的肉体，看着那些至死都坚信自己正在进行一场“圣战”的脸，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从每个士兵的脊椎骨升起。
“他们……他们疯了……”一个年轻的士兵喃喃自语，他的刀上沾着血，脸色却比死人还要苍白。“我杀的……是个老头……他连牙都快掉光了……”
张谦的心沉了下去。他身经百战，跟随燕王从北平一路打到南京，见过的死人比活人还多。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敌人。他们不怕死，甚至渴望死。死亡在他们眼中，不是终结，而是通往极乐世界的门票。
“全队收缩，背靠背防御！放弃原定路线，立刻返回博多大营！”张谦厉声下令。他知道，出事了。出的不是军国大事，而是比那更可怕的天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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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热的瘟疫
一条经嗣在京都撒下的种子，正以远超他想象的速度，在整个东瀛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并结出剧毒的果实。
这股狂潮的传播媒介，不是战马和快船，而是那些行走于乡野阡陌、最不起眼的人。
在繁华的堺港，一名过去专说《平家物语》的说书人，如今换了全新的段子。他唾沫横飞，绘声绘色地向围观的市民和水手们描述着“明寇”的“暴行”：
“诸位可知，那明国来的燕王朱棣，为何人？此人乃是篡位之逆贼，心如蛇蝎，不敬神佛！其麾下大军，青面獠牙，皆是地狱恶鬼化身！他们烧毁我八幡神宫，炮轰我圣武天皇所建之大佛，所过之处，神佛泣血，土地枯竭！我东瀛若被此等‘佛敌’占据，百年之内，必将沦为无神无佛之魔域，瘟疫横行，永世不得安宁！”
人群中，不时爆发出惊恐的呼声和愤怒的咒骂。恐惧，是最容易传染的情绪。
在比叡山延历寺、高野山金刚峰寺，那些过去只知诵经打坐的高僧，如今纷纷开坛讲法。他们向成千上万虔诚的信徒，曲解着佛法教义，将一条经嗣炮制的“法难”之说，包装成神佛的“预言”。
“《法华经》云，末法时代，魔强法弱。如今，正是佛陀考验我等信众的时刻！明寇，即是天魔波旬之化身！抵抗明军，非杀生，乃降魔！凡为护法而死者，无需修行，可立地成佛，魂归西方极乐世界！此乃无上功德！”
一时间，“护法圣战”的口号响彻云霄。无数普通的农民、渔夫、手工业者，被这种极具煽动性的宗教狂热所蛊惑。他们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将家里一切可以作为武器的东西——锄头、鱼叉、柴刀、镰刀——全都拿了出来，在当地僧侣的组织下，结成一个个“法华一揆”、“一向一揆”。
他们不再是为某个大名而战，甚至不是为天皇而战。他们是为自己心中的“佛”而战，为来世的“净土”而战。
寺庙，这个本应是清净修行之地的地方，迅速转变成了武装据点和兵工厂。铜钟被熔化，铸成劣质的火枪；僧房里堆满了火药和粮草；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僧侣，此刻穿上了简陋的甲胄，摇身一变成了督战的僧兵。整个东瀛，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一点就燃的火药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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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皆兵的绝望
博多，东瀛总督府，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朱棣面沉如水，坐在主位上。在他面前的桌案上，堆满了来自各地的告急文书，每一份都记录着触目惊心的伤亡和诡异的战况。
“报——”一名传令兵踉跄着冲进大帐，声音嘶哑，“我军一支运粮队在前往长门国的途中，于一处市镇歇脚。城中百姓夹道欢迎，献上酒水饭食。半个时辰后，全队五百人……七窍流血，无一生还！酒里……有剧毒！”
“报——！我神机营一部在萨摩国测试火炮，驻扎于一座废弃神社。夜间，数百名伪装成游女的女子混入营中，突然发难，以随身携带的短刀刺杀我军将士，并点燃藏在衣服里的火油。我军……我军伤亡过百，三门重炮被毁！”
“报——！丘福将军所部，围攻一处名为‘石山本愿寺’的寺庙。寺中僧兵据险死守，其志悍不畏死。我军攻入寺中后，发现……寺中竟有数千名妇孺。她们……她们手持利刃，高喊‘佛敌’，向我军发起自杀式的冲锋……”
纪纲站在一旁，脸色铁青。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他的探子可以渗透进大名的天守阁，却无法分辨出一个普通的农妇和一个狂热的刺客。
大帐之内，一片死寂。将领们面面相觑，眼中满是震惊、愤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们是百战雄师，是横扫大漠、攻破南京的无敌之师，可他们现在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这不是战争，这是炼狱。每一个看似无害的平民，都可能是致命的杀手。每一寸看似安全的土地，都可能隐藏着死亡的陷阱。他们引以为傲的火炮、铁骑和严明的军阵，在这样一场“全民皆敌”的汪洋大海之中，仿佛失去了作用。
“这仗……还怎么打？”一名将领失神地说道，“难道要我们将这岛上的人，全都杀光吗？”
这句话，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军心，正在动摇。
虐杀手无寸铁的平民，是大明军律严令禁止的。可现在，敌人就伪装在平民之中。不开枪，自己人就要死；开枪，杀死的可能真的是一个无辜者。这种选择，让许多身经百战的士兵陷入了巨大的心理折磨。
已经有士兵因为拒绝向妇孺组成的“神风特攻队”开火，而被督战队当场斩杀。更有甚者，在目睹了血腥的村庄屠杀后，精神崩溃，夜里在军营中挥刀自刎。
纪律的裂痕，正在悄然蔓延。一支军队最可怕的敌人，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内部的信仰崩塌与意志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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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局之问
“妖僧，这就是你说的‘捅了马蜂窝’？”
夜深了，大帐内只剩下朱棣和姚广孝两人。朱棣的声音沙哑，充满了疲惫与怒火。他指着那张巨大的东瀛地图，上面已经用朱砂标记了数十个红色的叉，代表着出事的地点。这些红叉，像一片片血斑，将原本清晰的地图污染得触目惊心。
姚广孝依旧捻着佛珠，但速度比平时快了许多。他双目低垂，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殿下，贫僧……也未曾料到，这人心的恶与狂，能至如此地步。”
“人心？”朱棣冷笑一声，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这是一条经嗣那个老匹夫，用‘天皇’和‘神佛’这两个名号，给我们编织的一张天罗地网！他躲在京都，动动嘴皮，就让整个东瀛的男女老少，都变成了我们的敌人！”
他站起身，在大帐内来回踱步，仿佛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虎。
“朕可以踏平足利家的幕府，可以斩下所有大名的头颅，可以用火炮将他们的城池轰为平地！但是，朕要怎么去同一个虚无缥缈的‘佛’作战？要怎么去同一个被神化的‘天皇’作战？”
朱棣停下脚步，双眼赤红，死死地盯着姚广孝。这是他自起兵靖难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无力与困惑。他的百万雄师，可以征服一个国家，却无法征服一种信仰。
“广孝，你告诉朕，这场仗，朕究竟是在和谁打？是和武士？和公卿？还是和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神佛，所有的人？”
姚广孝抬起头，目光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既有对一条经嗣手段的惊叹，也有对当前困局的深思。
“殿下，您打的，既是人，也不是人。您打的，是一种被煽动起来的‘势’。”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伸出枯瘦的手指，点在了地图的中心——那个代表着一切风暴源头的圆点上。
“京都。”
姚广孝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而冷静：“殿下，杀光这些狂信徒是杀不完的。今日杀一万，明日便有十万站出来。因为他们的‘神’还在，他们的‘大义名分’还在。我军的刀剑，能斩断他们的脖颈，却斩不断他们心中那根名为‘信仰’的线。”
“我们不能再用征服者的姿态，去打这场战争了。用强权去压制信仰，只会激起更猛烈的反弹，如同扬汤止沸。”
朱棣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眼中的狂怒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思考。他顺着姚广孝的手指，凝视着“京都”二字，仿佛要看穿那座古都的重重殿宇，看到那个藏在阴影中，搅动天下风云的一条经嗣。
他明白了。
他面对的，早已不是一场单纯的军事征服。这是一场关乎信仰与人心的战争。用蛮力去摧毁一座看得见的城池很容易，但要如何摧毁一座看不见的心灵壁垒？
强攻，只会让明军陷入无尽的泥潭，流尽最后一滴血。
必须换一种方式。
既然敌人用“名”来作战，那自己就要从“名”上击败他。既然敌人点燃了信仰的烈火，那自己就必须找到熄灭这火焰的水。
“釜底抽薪……”朱棣的嘴里，缓缓吐出四个字。
他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但这一次，不再是征服者的火焰，而是战略家的寒光。他需要一个计划，一个能直击要害，从根源上瓦解这场宗教狂热的计划。
他要让那些狂信徒们亲眼看到，他们所信奉的“神”，是如何在绝对的阳谋面前，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