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卫校尉接过翟国舅的令牌,心里咯噔了一声。
王爷下令不许一只苍蝇飞出去,却有人拿着翟国舅令牌要出去。
这件事,他一个小小校尉可担待不起。
金吾卫校尉视线往后一瞟,见此人背后还跟着六个人,道:“稍后。”
金吾卫校尉命下属把人看住了,他拿着令牌一跃上马,冒雪奔至玉槲楼正门,请门口的金吾卫去请虔诚出来。
很快,虔诚便从楼内出来。
校尉连忙上前行礼,背着人将怀中令牌递给虔诚:“后门,有人拿着翟国舅的令牌,说要出去,一共七人,属下不知道该不该放行。”
虔诚拿过令牌,正反面瞧了瞧,是真的。
他心顿时忐忑不安,心乱如麻。
闲王下令一个苍蝇也不能放出去,翟国舅让人拿着令牌离开。
虔诚想起之前崔四娘威胁他莫要坏了王爷的事……
把人放出去算不算是坏了闲王的事?
可不放人,他就是明着和翟国舅翻脸。
虔诚心中天人交战,无法权衡利弊。
【事情若能办好,魏娘子平安无事,虔大人也会前途无限。】
崔四娘的声音在虔诚脑海中响起,他终是握紧手中令牌下了决心。
闲王殿下要入朝了。
小皇帝年幼,闲王殿下姓元,若要插手朝政名正言顺。
况且,他还指望着闲王殿下能救出魏娘子呢……
“你在这里等等。”
虔诚说完转身进了玉槲楼,将此事告知了何义臣。
“还请闲王殿下示下,这人是放,还是扣。”虔诚双手奉上令牌。
这就是向闲王投诚了。
何义臣并未拿过令牌,只道:“左中郎将稍候,我这就去请示殿下。”
虔诚颔首。
何义臣推门进了雅室,在正喝茶的闲王元云岳耳边低语:“试出来了,虔诚投诚了。”
元云岳点了点头。
见何义臣与元云岳耳语,喝了几杯热茶,装作酒醒了些的翟鹤鸣,端着茶盏在闲王身侧的椅子上坐下:“今日,你不是约了人?来了吗?”
“出了这档子事,一团乱,改日再见一样的。”元云岳对何义臣发火,“去问问,他马少卿多大的架子,要让本王在这里等多久?”
“是。”
何义臣退出雅室,下楼对虔诚道:“虔大人忠心殿下,殿下也不能让虔大人为难,放行吧……”
·
谢淮州今日人就在平康坊的长公主府。
礼部尚书王炳凌来访,他命人将王炳凌请到了书斋相见。
两人坐在书斋暖炉旁下棋,王炳凌几番试探谢淮州都不接招,似只专注棋盘。
一盘棋胶着到此刻,还未曾分出胜负。
王炳凌捻着胡须,望向对面,衣着素雅,眉目疏淡的谢淮州,温文开口道:“谢大人如今的棋风,与从前大不相同,倒似长公主稳扎稳打温和绞杀的棋路。”
谢淮州清浅一笑,白净修长的手指,在棋盘中拾起棋子:“长公主下棋,棋风从来都是因人而异的。”
“提及长公主,我倒是想一事……”王炳凌从容落子,既然还未能试探明白谢淮州的心思,那就先开口破僵局,“当年先皇龙体有恙,长公主监国摄政,后又以代天子亲裁万机为由,兼领三省,一直到长公主离世,中书令、侍中和尚书令空缺至今,左相翟老中风瘫痪,三省如同虚设。”
谢淮州落子后端起茶盏,半阖望着棋盘的目光晦暗。
看来王家派这只老狐狸来,不止是想试探他对金旗十八卫的态度,还是想他谈合作分权。
谢淮州以长公主遗命为由,代行长公主之权。
三年多过去,世家……还是坐不住了啊。
“谢大人为天子师,辅政代行其责,可毕竟不是皇族,要想名正言顺,谢大人……”王炳凌揽着袖口落子,“还需更进一步啊。”
在王炳凌看来,谢淮州是个男人,还是个心机谋略卓绝,又野心勃勃之人,这样人怎么会甘愿一辈子屈居长公主的辉光之下。
还未等王炳凌再开口,裴渡便快步走了进来,行礼后,上前掩唇在谢淮州耳边耳语……
谢淮州不知听到了什么,幽黑眸光一转,朝王炳凌看去。
王炳凌视线与谢淮州的对上,猜到裴渡此时说的事与他有关,便将刚从棋盒中捏起的棋子放入盒中,理了袖口,似在等谢淮州听完为自己解惑。
“既然和王家有关,那就说给王尚书一同听听……”谢淮州道。
裴渡闻言后退一步,朝王炳凌行礼开口:“大理寺少卿王大人与王十一郎,刚刚在玉槲楼遇刺身亡,行刺者称,她们是被王大人和王十一郎虐杀的孩童之母,为报仇杀人,正巧今日闲王和翟国舅两人也在玉槲楼,闲王殿下已下令金吾卫封了玉槲楼,要严查!”
裴渡说一半藏一半,并未对王炳凌说尽。
王炳凌听到王峙和王十一郎身亡,双手猛然扣住小几,震得棋盘上棋子跳动。
他甚至在听到消息那瞬,怀疑是谢淮州或翟鹤鸣两人谁动的手。
裴渡说完欲言又止,朝谢淮州看去,似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便有仆从来报:“王尚书家中仆从叩门,称急事求王尚书速归。”
“王尚书家中事急,谢某便不留王尚书了。”谢淮州神色漠然将棋盘中白子捡出来,“裴渡,替我送送王大人。”
王炳凌起身行礼告辞。
还未走出公主府正门,王炳凌同裴渡说了一声裴大人稍后,便先快步走至家仆面前,低声耳语:“京兆尹和大理寺卿卢大人派人去请了吗?”
“闲王只命人去请大理寺马少卿,九郎和十一郎在太原的事已在玉槲楼传开,事情从急,关乎王氏名誉,夫人派人翻越坊墙,去求大理寺卿卢大人了。”明明寒冬雪天,家仆却满头是汗,“妇人怕寻常仆从,会被金吾卫抓住,或被望楼上的卫士瞧见,动用了死士。”
刚刚王炳凌就看出裴渡有所顾忌未曾言尽,他又让家仆候着,转身走到门前,同裴渡行礼。
裴渡连忙还礼:“王尚书这可使不得。”
“裴大人有未尽之言,可否直言告知,王某感激不尽。”王炳凌表情恳切望着裴渡。
裴渡抿了抿唇,最终还是道:“我刚才想起,前几日何义臣曾调用玄鹰卫的人查过王家几位郎君的动向,又查了王六郎今日玉槲楼设宴的名单,刚刚裴某这里还接到一则消息……那四个妇人用来杀人的刀,是你们王家的刀。”
“裴大人的意思是,何义臣陷害?”王炳凌袖中手一紧,“我们王家与何义臣无冤无仇!”
“王尚书,你是当真不知吗?”裴渡语声算不上温和,“谢大人和翟国舅向世家退让许多,换得郑将军挂帅出征,可王家已经占尽了便宜,还要误灭突厥大事,意图栽赃郑将军,借这个进京便能翻天的崔四娘之手,拉郑将军下马,你们当真以为天衣无缝?”
王炳凌面色大变,故意装傻:“此事怎么会是我们王家所为?”
裴渡并不听王炳凌辩解,只说:“王家要借崔四娘的手,自然是知道崔四娘是有几分能耐的,她会查不到?”
最开始,王家决定要借崔四娘这把刀时,王炳凌便不赞同。
可后面,王家还是走这步棋。
他们虽然都知道谢淮州和翟鹤鸣都会护着金旗十八卫。
但料定谢淮州和翟国舅就算为了灭突厥的大事,也会暂时忍下这口气。
王氏想利用崔四娘这把刚刚亮出锋芒的剑,伤郑江清。
可却忘了剑乃双刃利器。
能伤人,亦能伤己。
“金旗十八卫与长公主一同长大,长公主金口玉言,要保他们一辈安稳太平的日子。王家要了李芸萍的命,谢大人和翟国舅或许会为了灭突厥之事,暂时忍下这口气,以图后报。可崔四娘不在朝中,无所顾忌,自是容不得有人忤逆长公主。”
王炳凌面色越来越难看。
王家选崔四娘借刀杀人时,希望崔四娘能耐大一点。
而此刻,王家两子殒命,王炳凌才惊觉这崔四娘的能耐也太大了些。
王氏杀金旗十八卫一人,崔四娘便要王家两条人命来抵,要让王氏的名声来抵。
回击的手段如此激进,不惜得罪整个王氏。
她怎敢?
但此刻,王炳凌更担忧的不是崔四娘,而是谢淮州和翟鹤鸣的态度。
一个崔四娘,就是再加上何义臣也不难料理。
玉槲楼的烂局,以王家势力也不难收拾。
但谢淮州和翟国舅,若因王家杀了金旗十八卫李芸萍之事计较起来,在王家动手时掣肘,那王家就被动了。
王炳凌得承认,这次王氏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反倒将把柄送到了谢淮州和翟国舅手中。
“裴大人,我还有要事与谢尚书商议。”王炳凌同裴渡道。
大理寺少卿王峙和王十一郎已经死了,眼下最为要紧的是王氏的声誉。
王炳凌知道,此事风波要想平,得先对谢、翟两党让利,且应越快谈拢越好,以免风急浪愈高,最后不好收拾。
他虽并非王氏家主,却也是王氏族人。
权衡利弊,他这次得擅专,为王家做一次主了。
谢淮州坐在棋盘前,从容缓慢将棋子捡入棋盒之中。
将事情脉络梳理清楚之后,崔四娘的目的已然浮在眼前。
什么闲王要在玉槲楼见人证,怕只是崔四娘凭空造出的一个钓饵。
崔四娘之能,能算计得他和翟鹤鸣,帮她坐实长公主心腹的身份,还杀她不得。
又怎么会不知道,闲王府早就漏成了筛子。
闲王去见人证这么大的事,能在她前脚刚走便泄露风声?
崔四娘时间压得这么紧,目的是逼得真正惧怕“人证”露面之人,别无选择的铤而走险。
这不,她用这个“人证”钓出了翟国舅。
玉槲楼杀王九郎和王十一郎……
报复王氏警告王氏,这是她的目的之一。
抖出王九郎和王十一郎当年太原所做恶行,毁的是王氏百年望族的声誉。
她是图谋什么?
谢淮州姑且认为,是她对长公主忠心不二,为保郑江清灭戎狄之战不被王家中间使绊子,给想削弱王氏之人,掣肘王氏的筹码,比如……他。
金吾卫虔诚,从事发到带兵围了玉槲楼,只用了不到半柱香。
若他猜的不错,虔诚应当是见过了初入京就与他合作的崔四娘。
请崔四娘这位明面上,被翟国舅和他谢淮州看重的长公主心腹,救出心上人魏娘子。
可虔诚是个聪明人,他真敢为了魏娘子,不请示翟鹤鸣,便明目张胆听从闲王调遣?
除非……
谢淮州正捡棋子的手一顿,猛然将棋子捏入掌心之中。
闲王,要入朝了。
金吾卫围玉槲楼,闲王下令请大理寺马少卿,称他要在玉槲楼里等着大理寺查清楚。
那么,接下来,便是要任命主审。
闲王这是要,用此事立威,使用权力,让所有人清楚知道,他是大昭的王。
谢淮州将棋子丢入棋盒之中。
闲王入朝,那就是要和他、和翟鹤鸣,争权。
闲王是个什么性子,不止谢淮州和翟鹤鸣都清楚,连裴渡都知道,绝不是个治国理政之人。
他背后,是崔四娘。
要权的,也是崔四娘。
将来闲王若真入朝,掌权的应当还是崔四娘。
谢淮州怒极反笑。
崔四娘当真是了不起啊!
他是真小看了她的野心和谋略。
入京不过短短半月,搅弄风云不说,竟能说动闲王这位从不沾朝政的闲散王爷入朝,做她掌权的傀儡。
想起那日闲王府,闲王抱住崔四娘的画面。
谢淮州确信,元云岳那个蠢的,应该是信了崔四娘什么夺舍之说。
好得很。
崔四娘当真是精于算计。
他当初就该当机立断杀了崔四娘,不该给崔四娘留时间,让她与王氏相互厮杀。
“大人,王尚书有要是与您相商。”裴渡进门禀报。
知道王炳凌又掉头回来是为了什么,谢淮州并未着急,只问:“崔四娘人在哪?”
“刚传回来的消息,还在宣阳坊净慈寺抄经楼未出。”
谢淮州起身:“请王尚书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