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魂之箭。
这四个字,像四座冰冷的墓碑,砸在秦川的心头。
他甚至无法思考这名字的含义。
因为那支巨大的黑箭,在将军话音落下的瞬间,已从静止化为极致的动。
它没有撕裂空气,没有发出声响。
它只是动了。
周围的一切,光线、灰雾、声音,甚至是时间感,都仿佛被那支箭吞噬了。
秦川眼中的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那一点越来越近的、纯粹的漆黑。
盾阵还在。
凤凰的鸣叫还在耳边回响。
可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玻璃。
那支箭,无视了所有物理层面的防御。
它的目标,不是秦川的肉体,甚至不是他手中的玉佩。
是他的念。
是那个刚刚凝聚起来的,“回家”的念头。
“将军!”
左威的惊呼被拉扯得变了形。
他看见那支箭穿透了盾阵的光壁,如入无人之境。
他想上前,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像是被灌满了铅,每动一寸都无比艰难。
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让他无法举起手中的剑。
那不是恐惧。
那是一种面对天敌时的本能压制。
“站住。”
将军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
他没有去看左威,也没有去看那支箭。
他只是将插在沙地里的镇渊剑,缓缓拔出。
剑身之上,没有魂火,没有光芒,只有一种古朴的、仿佛能镇压万物的厚重。
“此为他的劫。”
将军单手持剑,剑尖斜指地面。
“亦是他的道。”
话音未落,那支诛魂之箭,已经悬停在秦川眉心前三寸之地。
它停下了。
秦川的身体,却在剧烈地颤抖。
鼻血,耳血,甚至眼角,都渗出了鲜红的血丝。
他整个人,像一个被无形之手捏住的瓷器,随时都会崩裂。
在外人看来,他只是在承受。
只有秦川自己知道,一场无声的战争,已经在他神魂的领域内,爆发了。
他的脑海,不再是他的。
那支箭,化作了亿万个破碎的念头,冲垮了他的一切。
“看,你的光在熄灭。”
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响起,那是射声营校尉的声音,充满了功败垂成的怨恨。
“听,你的袍泽在哭嚎。”
另一个声音接上,那是被箭矢穿透胸膛的年轻士兵,他的声音里满是迷茫。
“你凭什么带他们回家?”
“我们,就不是你的袍泽吗?”
“我们回不去了,谁也别想回去!”
“放弃吧,遗忘,才是唯一的安宁。”
“留下来,成为我们的一部分。”
无数的画面,冲刷着他的记忆。
他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兵,在临死前,朝着故乡的方向,磕了最后一个头。
他看见一个刚刚成年的新兵,手里还攥着一枚没舍得吃的麦芽糖。
他看见无数张绝望、痛苦、不甘的面孔,他们都在对他发出邀请。
一起沉沦的邀请。
秦川感觉自己的意志正在被溶解。
“回家”的念头,开始变得模糊,可笑。
是啊,凭什么?
他只是一个过客。
他凭什么,要背负这数千亡魂的重量?
手中的凤纹玉佩,光芒急剧收缩,几乎要熄灭。
前方的盾阵,赤红色的光焰瞬间消退,变回了幽蓝,并且摇摇欲坠。
“秦川!”
左威的吼声,终于穿透了那层精神壁障,传入秦川耳中。
这一声,像是一根针,扎破了秦川即将沉沦的梦境。
他猛地一震。
不。
不对。
他不是过客。
他答应了关石。
“带他们……回家。”
这个承诺,是他踏上这条路的唯一理由。
如果连这个都放弃了,那他秦川,还剩下什么?
“我……”
秦川的嘴唇翕动,发不出声音,但他的意志,在咆哮。
“我答应过!”
他放弃了抵抗,放弃了防守。
他敞开了自己的神魂,任由那些怨念洪流冲刷。
他只有一个念头。
一个比之前更加纯粹,更加固执的念头。
他将这个念头,化作一柄无形的锋刃,逆流而上,朝着那亿万怨念的核心,狠狠刺了过去。
不是为了摧毁。
而是为了传达。
“你们想回家。”
“我也想带他们回家。”
“我们的愿望,是一样的。”
“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我是来……渡你们的。”
嗡——!
悬停在眉心前的诛魂之箭,剧烈地一颤。
箭身上那些痛苦扭曲的面孔,齐齐一滞。
它们感受到了秦川的意志。
那不是对抗,不是镇压,而是一种……共鸣。
“家……”
一个微弱的,几乎无法听清的意念,从箭身深处传来。
那不再是怨毒,而是一种深埋了千年的……渴望。
“回家……”
“我们……想回家……”
更多的声音响起,它们重叠在一起,化作一股巨大的悲鸣。
它们被“遗忘川”污染了太久,早已忘记了初衷。
它们只剩下本能的怨恨,想要将所有路过者都拖入深渊。
可秦川的意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它们尘封已久的执念。
那支漆黑的诛魂之箭,表面的黑气开始如潮水般褪去。
露出其下的本体。
那不是箭。
那是由无数个明亮的魂火,紧紧拥抱在一起,凝聚成的形态。
每一个魂火,都代表着一个射声营的士兵。
它们不再痛苦,不再怨毒。
它们只是悲伤。
秦川的胸口,那枚青铜碎片,在此刻猛地灼烧起来。
一股温热的力量,涌入他近乎枯竭的神魂。
透过这股力量,他“看”到了。
他看到那支箭的核心,看到了射声营的校尉。
他正抱着一个拨浪鼓,泪流满面。
“我的娃……还在等我……”
秦川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将手中仅存的所有力量,连同那股来自青铜碎片的暖流,全部注入凤纹玉佩。
“嗡!”
玉佩没有爆发出刺眼的光芒。
它只是亮起了一道无比柔和的,宛如夕阳余晖般的红光。
这道光,轻轻地笼罩了那支由魂火组成的“箭”。
像一个温暖的拥抱。
“尘归尘,土归土。”
秦川的声音,嘶哑而疲惫,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庄严。
“英魂不昧,执念当归。”
“我,秦川,以堕影卫之名,送诸位袍泽……”
他顿了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了两个字。
“……回家。”
那支“箭”,散开了。
没有爆炸,没有声响。
成千上万的魂火,像萤火虫一般,从“箭”的形态中解脱出来,飘散在空中。
它们不再是幽蓝色,也不再是灰白色。
而是一种纯净的,带着淡淡暖意的白。
它们在空中盘旋,朝着秦川和堕影卫大军的方向,微微一滞,像是在行一个无声的军礼。
随后,它们化作点点光雨,消散在这片灰白的天地之间。
那片令人窒息的箭林,消失了。
前方翻滚的浓雾,也随之散去。
一条被白骨铺就的道路,清晰地延伸向远方。
“噗通。”
秦川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他眼中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秦川!”
左威一个箭步冲上前,将他扶住。
入手处,秦川的身体冰冷得吓人,若不是胸口还有一丝微弱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
他手中的凤纹玉佩,光芒已经彻底黯淡下去,变回了那块平平无奇的古玉。
笼罩全军的光罩,也随之消失。
可这一次,周围的灰雾,却没有了那种刺骨的寒意和恶毒的呢喃。
它们只是静静地流淌着,仿佛变回了普通的雾气。
第二关隘,过了。
将军收回镇渊剑,走到秦川身边。
他幽蓝的魂火,凝视着秦川苍白如纸的脸。
“将军,他……”左威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神魂透支,心力耗尽。”将军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死不了。”
他抬起头,望向那条通往下一处埋骨地的长路。
“传令。”
“全军休整,就地扎营。”
左威一愣:“在这里?”
“对。”将军的魂火眼眸,扫过脚下那些散落的骸骨,那上面曾插满了黑箭。
“他们为我们让开了路。”
“我们,为他们守一夜的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