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这是金弹子恢复意识时,最先闯入感官的东西。
不是厮杀的呐喊,不是兵刃的交击,更不是战马的悲鸣——那些曾经充斥着这片战场的声音,此刻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喉管,只剩下风穿过残旗断刃时,发出的呜咽般的声响。
他的头颅像是被重锤反复砸过,钝痛伴随着尖锐的眩晕感,一波波冲击着意识。
眼皮重若千斤,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掀开一条缝。
视线先是模糊成一片血色的光晕,而后才逐渐聚焦。
入目所及,是焦黑的土地。
泥土被血水浸透,混杂着碎骨、断箭和撕裂的甲片,踩上去黏腻得令人作呕。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硝烟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的腐朽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忍不住想干呕。
“咳……咳咳……”他挣扎着咳嗽起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不知名的伤痛。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金弹子的心猛地一紧,残存的战斗本能让他试图撑起身体,可四肢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刚抬起手臂,就又无力地摔了下去,手肘撞在一块冰冷的金属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他转过头,看到了几个穿着宋军服饰的士兵。
他们的甲胄上也溅满了血污,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狠厉。
他们手里握着刀,或者端着一种造型古怪的长筒火器——燧火枪。
只见其中一个宋军士兵,走到一个倒在地上、还在抽搐的金兵身边,眉头都没皱一下,举起手中的环首刀,狠狠朝着那金兵的胸口刺了下去。
那金兵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身体猛地一颤,便再也不动了。
另一个士兵则对着稍远一点的目标,举起了燧火枪。
“砰”的一声巨响,火光和硝烟猛地炸开,铅弹带着尖锐的呼啸,穿透了那金兵的胸膛。
那金兵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还没等他断气,另一个宋军已经快步上前,用刀结果了他。
他们的动作娴熟而冷酷,仿佛不是在处决敌人,而是在处理一堆没有生命的物件。
嘴里还低声念叨着什么,金弹子勉强听清几个字:“……送你们去见阿骨打……”
阿骨打……金国的开国之君。
金弹子的心脏像是被冰锥狠狠刺穿,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转动脖颈,环顾四周。
身边,是他最亲信的亲卫。
这些平日里跟着他南征北战、骁勇善战的汉子,此刻却以各种扭曲残破的姿态倒在地上。
有的缺了胳膊少了腿,残肢断臂散落在四处;
有的头颅不翼而飞,只剩下血淋淋的脖颈;
更有甚者,身体已经被炸得四分五裂,只剩下几块模糊的、还在冒着热气的肉块,嵌在焦黑的土地里,无声地证明着这里曾经有过鲜活的生命。
就连他身边的战马也未能幸免。
这些披着厚重重甲、陪他冲锋陷阵的伙伴,有的脑袋被劈开,脑浆涂地;
有的肚腹被剖开,内脏流了一地;有的虽然还撑着身子,却已是遍体鳞伤,骨骼外露,眼中充满了痛苦和绝望,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血沫的涌出,显然已是濒临死亡。
视线所及之处,除了他自己,竟然再也看不到任何一个活物。
“我……还活着?”金弹子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触手一片黏腻温热,应该是伤口还在流血。
头晕得更厉害了,眼前阵阵发黑,但一种强烈的求生欲却支撑着他没有再次晕过去。
他知道,自己很快也会像那些亲卫和战马一样,成为这片死寂战场上的一抹血色。
宋军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金兵的,尤其是在经历了如此惨烈的战斗之后。
可是,他不甘心!
他金弹子,是金国的二殿下,是这支出色重骑兵的统帅,曾经在战场上叱咤风云,令宋军闻风丧胆。
怎么能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不……我不能死……”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
虽然只站起了半个身子,就又因为头晕和虚弱而踉跄着坐了回去,但他的眼神却变得无比坚定。
“我是金弹子!”他深吸一口气,用尽丹田之力,朝着那些正在清理战场的宋军士兵嘶吼起来,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有些颤抖,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我是这支部队的统帅!是金国的二殿下!我要见你们的高宠军长!还有杨再兴军长!”
正在不远处准备给一个“漏网之鱼”补枪的宋兵,听到这声嘶吼,动作猛地一顿。
他惊愕地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当他看清那个浑身是血、狼狈不堪,却又眼神锐利的金兵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疑惑。
“金弹子?”那宋兵喃喃自语,显然是听过这个名字。
他知道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金兵,而是金国皇室的重要人物,是他们这次重点打击的目标之一。
他立刻收起了手中的枪,不敢再有任何轻举妄动。
他知道,这种级别的人物,必须上报给上级处理。
于是,他连忙对身边的同伴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快去!通知高军长!这里抓到个大人物!”
那个同伴点点头,立刻转身,朝着营地的方向跑去。
剩下的宋兵则小心翼翼地围了过来,端着枪,警惕地盯着金弹子,防止他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但也没有再上前伤害他。
金弹子靠在一块残破的盾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看着那些宋兵脸上复杂的表情,有警惕,有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恐怕很难让人把他和那个曾经威风凛凛的金国二殿下联系起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
金弹子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头晕的感觉也丝毫没有减轻。
他不知道高宠会不会来,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就在他有些心神不宁的时候,一阵更加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一个洪亮而略带沙哑的声音:“金弹子?在哪呢?”
金弹子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宋军将领,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他身披亮银色的盔甲,虽然上面也沾染了不少血污和尘土,但依旧难掩其威严。
他的脸上棱角分明,一双眼睛锐利如鹰,扫视着战场,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沧桑和霸气。
他的手里没有拿武器,只是随意地握着腰间的刀柄,步伐稳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上。
金弹子认得他。或者说,整个金国的军队,几乎没有人不认得这个在战场上如同杀神一般的人物——高宠。
高宠走到金弹子面前,停下了脚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金弹子,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
“你就是金弹子?”高宠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怀疑语气,“这支部队的统帅?金国的二殿下?”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金弹子狼狈的身上扫来扫去,那眼神中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
换做以前,以金弹子的身份和脾气,早就勃然大怒,拔剑相向了。
可是现在,他只能狼狈地坐在地上,浑身是伤,身边是死去的亲卫和战马,而眼前的敌人,则是刚刚击败了他们的胜利者。
他没有任何资格发怒,也没有任何借口去反驳。
他只能压下心中的屈辱和愤怒,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回答:“……是我。”
高宠挑了挑眉,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惨烈的景象,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听说你要找我和杨军长?杨军长有事不在,我来了。
怎么,是不服气?还是想跟我单挑?”
他的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那话语中蕴含的力量和自信,却让金弹子的心猛地一沉。
不服气?他当然不服气!他的铁浮屠是多么精锐的部队,怎么会败得如此彻底?
若不是宋军使用了那些该死的火炮,他们怎么会……
可是,他能说出来吗?
高宠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等他回答,便继续说道:“不服?我知道你肯定不服。
不过可惜啊,你现在没机会了。
单挑?也行,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金弹子苍白虚弱的脸上,带着一丝戏谑:“不过看你这副样子,好像累得够呛。
先别急,先休息一会儿,喝点水,恢复恢复体力。省得到时候你输了,又说我高宠趁人之危,胜之不武之类的话。”
金弹子心里猛地一震。
他刚才确实在想,如果真的要单挑,他现在这状态肯定吃亏,到时候就算输了,也要找个借口。
可高宠怎么会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难道这个人不仅武力高强,还能看透人心?
他张了张嘴,本想反驳几句,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知道,高宠说的是事实。
于是,他只能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就是不服!”
他抬起头,直视着高宠的眼睛,眼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有本事我们真刀真枪地干!用火炮算什么本事?!”
在他看来,宋军使用火炮这种“奇技淫巧”,胜之不武。
如果是正面交锋,一对一地厮杀,他金弹子未必会输!
高宠听了他的话,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怒火的神情。
他向前踏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盯着金弹子,眼神锐利如刀:
“用火炮算什么本事?”他重复了一遍金弹子的话,声音里充满了嘲讽和愤怒,“那我问你,当初你们金国的铁蹄踏入我大宋国土,屠杀我手无寸铁的百姓的时候,怎么不说放下屠刀,用拳头跟他们打?!”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狠狠砸在金弹子的心上:“当你们的铁浮屠像一群野兽一样,冲垮我大宋没有重甲防护的将士的时候,怎么不说放弃重骑兵,跟我们公平战斗?!”
“现在,我们只是用你们曾经施加在我们身上的方式,来回敬你们,你就觉得不服了?”高宠的眼神如同烈火,灼烧着金弹子的灵魂,“金弹子,我告诉你,不服?你也得给我憋着!”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长枪,枪尖在地上重重一顿,发出“笃”的一声闷响,枪尖划破地面,溅起几点火星。
“要不是我看你是个将才,手有点痒,想跟你比划比划,我现在就一枪毙了你,给我那些死在你铁浮屠手下的兄弟报仇!”
高宠的声音冰冷刺骨,“你还不服?”
金弹子被高宠这一连串的质问,问得哑口无言。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的理由在高宠的话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是啊,当初他们金兵南下的时候,何曾想过什么公平?
何曾对大宋的百姓和士兵手下留情?现在不过是风水轮流转,他们尝到了被碾压的滋味,却反过来指责对方不够“光明正大”。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屈辱感涌上心头。
高宠看着金弹子脸上变幻不定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话起到了作用。
他收起了枪,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刻钟。”
他伸出一根手指,“给你一刻钟的时间休息。
一刻钟之后,我陪你玩玩。
看看你这个金国二殿下,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说完,他不再看金弹子,转身对身边的亲兵吩咐道:“给他拿点水,看好了,别让他死了。”
说完,便负手而立,站在不远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狼藉的战场,眼神复杂难明。
金弹子接过亲兵递过来的水囊,双手还有些颤抖。
他看着高宠高大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宋兵,还有地上那些属于他的亲卫和战马的残骸,心中五味杂陈。
一刻钟……
他不知道这一刻钟之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是屈辱的投降,还是悲壮的战死?
但他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像个懦夫一样死去。
他是金弹子,是金国的二殿下,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死在与强敌的交锋中。
他握紧了手中的水囊,仰起头,将冰冷的水灌入口中。
冰冷的液体流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清醒。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高宠……是吗?
那就让我看看,你这个宋军的猛将,到底有多少斤两!
一刻钟的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悄然流逝。
烽烟散尽的战场上,只剩下风的呜咽,和即将到来的、最后一战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