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黄土人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
一只泥手猛地推在他的后心。
巨大的力量让他失去了最后的立足点。
身体骤然失重。
耳边风声呼啸,盖过了头顶那些怪物的咆哮。
他的视野里,只剩下那片无尽的、惨白的骸骨深渊。
他没有闭眼。
死,也要看清这地狱的模样。
下坠感却没有持续多久。
预想中骨骼碎裂的剧痛并未传来。
他的身体砸在了一片柔软而湿润的地面上。
是泥土。
带着雨后草木清香的泥土。
慕容澈猛地睁开眼。
他趴在一片广袤无垠的田野上。
头顶不是岩石构成的洞穴穹顶,而是一片泛着诡异紫红色的天空。
残阳如血,悬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混合着一股祭祀焚烧后特有的烟火味。
这里是哪里。
他挣扎着站起来,脚下的泥土黏稠得如同沼泽。
远处,地平线上,有一些模糊的人影在晃动。
他们围绕着一个用巨大石块堆砌而成的、粗糙的祭坛。
那些人穿着兽皮,头发蓬乱,手中举着简陋的石器与火把。
他们口中念念有词,发出低沉而古老的吟唱。
那音调,不是任何一种他所知的语言,却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悲怆。
一个高挑的身影站在祭坛的最高处。
她穿着一件用各种鸟类羽毛编织成的祭袍,背对着慕容澈的方向。
尽管看不清面容,但那熟悉的背影,那微微扬起的、优美的脖颈线条,让慕容澈的心脏骤然停跳。
苏挽歌。
不,不是她。
这个女人身上没有苏挽告的清冷,反而散发着一种原始的、野性的力量。
她高举起一柄骨质的匕首。
祭坛下,两个壮硕的男人押着一个瘦小的孩童,强迫他跪在祭坛前。
孩子的哭声微弱,很快就被狂热的吟唱声所淹没。
“黄土吃童……”
慕容澈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想冲过去,想大喊。
身体却像被灌满了铅,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就在祭坛上的女人挥下匕首的前一刻。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剧烈地扭曲、模糊。
紫红色的天空瞬间褪色。
刺目的白光从天而降。
等他再次看清时,眼前的景象已经截然不同。
祭坛与兽皮人消失了。
他站在一片被精心开垦的梯田边缘。
时节似乎是明代。
不远处,几个穿着靛蓝短打的农夫,正奋力地驱赶着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在干裂的土地上犁出一道道沟壑。
烈日当空,空气中满是汗水的咸味与牲畜的气息。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布裙的女人,提着一个柳条编的篮子,跟在牛的后面。
她抓起篮子里的谷种,混杂着某种黑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地撒进新翻的泥土里。
她的动作虔诚而专注。
一阵风吹过,撩起她包裹头脸的布巾一角。
那张侧脸,虽然被风霜刻上了几道细纹,眉眼间却依然是苏挽歌的轮廓。
只是这一个她,眼神里充满了对丰收的祈盼,也带着一丝对天地的敬畏。
“……谷穗盈仓。”
慕容澈喃喃自语。
他的话音未落,世界再度变幻。
阳光不见了。
农田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灰蒙蒙的、被工业废气笼罩的天空。
脚下不再是泥土,而是冰冷开裂的混凝土。
一股浓烈的、类似氨水的化学品气味直冲鼻腔,呛得他剧烈咳嗽。
几十米外,一个巨大的化肥厂厂房如同钢铁巨兽般矗立着。
一根锈迹斑斑的排污管道,正将一股泛着油光的、墨绿色的液体,直接排入旁边干涸的河道。
液体渗入龟裂的土地,发出“滋滋”的声响,冒起阵阵白烟。
就在那排污管的不远处。
一个穿着白色防护服、戴着安全帽的身影,正蹲在地上。
她用一个小小的采样铲,艰难地从被污染的土壤里,挖取着样本,装进密封袋。
一阵风吹来,吹乱了她额前的发丝。
她不耐烦地抬手,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汗珠,也蹭上了一道黑色的污迹。
她抬起头,望向那巨大的工厂,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愤怒与疲惫。
是苏挽歌。
这一次,是慕容澈所熟悉的,现代的苏挽歌。
新石器时代的祭司。
明代的农妇。
现代的环保调查员。
三个截然不同的时空,三张酷似苏挽歌的脸,在他眼前疯狂地交替、重叠。
古老的吟唱、虔诚的祈祷、愤怒的呐喊,混杂在一起,在他的脑海中形成一场风暴。
他终于明白了。
这里不是简单的地底洞穴。
这是一个时间的漩涡。
是这片土地数千年来的记忆切片。
每一次祭祀,每一次祈求,每一次伤害,都像一帧帧胶片,被烙印在了这个空间里,循环往复,永不停歇。
而苏挽歌……她不是被拖入了地狱。
她一直都在这里。
以不同的身份,在不同的时代,对抗着同一个古老的诅咒。
她试图阻止献祭,试图改良土壤,试图揭露污染。
她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然后又一次又一次地,在下一个轮回中重新开始。
慕容澈环顾四周。
那些重叠的幻影渐渐稳定下来。
他看到,无论是哪个时代的土地,在吸收了孩童的鲜血、祈福的谷种、或是工业的废液后,土壤的深处,都有一些东西,在微微地蠕动。
那是“黄土人”的雏形。
这个诅咒的根源,并非来自某一个时代。
它来自所有时代。
它是一切欲望与绝望的总和。
而他,一个闯入者,正站在这片被时间诅咒的土地最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