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澈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枚指向棺中女子的罗盘指针,此刻竟像是被无形的手拨弄,疯狂旋转,发出嗡嗡的悲鸣。那声音尖锐而凄厉,不似金属摩擦,倒像是无数细小的魂灵在哭嚎。一股庞大而驳杂的能量感顺着他握着罗盘的手臂直冲天灵盖,其中,竟裹挟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恸,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这感觉,仿佛他亲身经历了千百年的死别。
就在这时,一股阴风毫无征兆地卷过鬼市,吹得那些破旧的布幔猎猎作响。
风中,夹杂着纸张燃烧后特有的焦糊,以及一丝极淡的朱砂气息,与此地浓郁的腐朽和尸蜡味格格不入。
那些原本机械麻木的摊贩,动作齐齐一滞。他们空洞的目光中,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有几个摊贩甚至微微侧过那僵硬的头颅,朝着风来的方向“望”去,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万古不变的死寂。
“敕令!”
一声清叱,如碎冰撞玉,音色清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穿透了集市中那令人窒息的诡异宁静。
一道明黄符箓,拖曳着淡淡金光,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在空中划过一道精准的弧线,“啪”地一声,不偏不倚贴在了水晶棺椁的侧面。
符箓上的朱砂符文,宛如活物般在符纸上游走不定,散发出一种平和却又带着凛然正气的力量,不容抗拒。
水晶棺椁周遭那几乎要将空气冻结的寒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内收敛了许多。
慕容澈袖中那剧烈震颤、几乎要脱手飞出的黄铜罗盘,也随之缓缓平息下来。指针依旧固执地指向棺中女子眉心的朱砂痣,却不再那般狂躁欲裂,只是微微颤动,仿佛在低声啜泣。
慕容澈猛地转身,心头警铃大作。
不远处,昏黄的光晕边缘,一道身影静立。
来人身着朴素的深色道袍,宽大的袖摆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头上戴着一顶竹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
尽管看不清全貌,但从笠檐下偶尔露出的那双眼睛,却明亮得惊人,清澈如寒潭,仿佛能洞悉人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
她的手中,还捏着一张尚未激发的符纸,指尖修长,肤色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白皙细腻,与这鬼市的阴森破败格格不入。
高手!慕容澈心头一凛,这女子身上的气息平和内敛,却给他一种深不可测之感。
“闻人陌离。”
女子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又像是在叫一个许久未见的老友。
她似乎并不意外慕容澈的出现,目光只是在他身上轻轻一扫,便又落回了那具水晶棺。
慕容澈眉梢微微一挑,这女人认识他?他可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一号人物,尤其还是个道姑。他脸上的玩世不恭收敛了些许,多了几分探究。
“此棺中的女子,乃是晋时公主,宇文宿渊。”
闻人陌离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慕容澈耳中,奇异地抚平了他因罗盘异动而略显急促的心跳。
“她因与一位戍边将军两情相悦,却遭皇命所阻,最终双双殉情。魂魄怨气不散,又恰逢此地乃是时空节点最为薄弱之处,竟被这股执念与地利,生生封入了这裂缝之中,徘徊不去。”
殉情,时空裂缝,百年怨魂。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慕容澈只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他原以为只是个普通的鬼市,顶多有些凶悍的阴物,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一出惊天动地的爱情悲剧。难怪此地怨气如此之重。
“这鬼市……”他艰难地开口,目光扫过周围那些依旧在机械兜售着骇人物事的摊贩,那些泛黄的人骨算盘、血沁的玉佩,此刻看来,更添了几分悲哀。
“是她的执念所化。”
闻人陌离接过话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仿佛也为这桩悲剧感到惋惜。
“她的魂魄每隔百年,便会凭借这裂缝逸散的力量,裹挟那些战死沙场的阴兵残念,于这陇原大漠之上,重现昔日与将军相识相恋的集市幻象。”
她顿了顿,似乎在给慕容澈消化的时间,而后才继续道:“目的,只有一个。”
“寻找她那位早已魂归地府,历经轮回,不知转世往何处的爱人。”
慕容澈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脑门,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百年复百年的等待,只为一场根本不可能实现的重逢。这比那些青面獠牙、只会索命的恶鬼,更加令人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与悲凉。他宁可对付十个凶神恶煞的厉鬼,也不愿面对这种纠缠千年的情债。
“我们二人,便是追踪那些在陇西一带游荡的阴兵踪迹,一路寻到了这片被黄沙掩埋的烽燧古城。”
闻人陌离的视线,似乎穿透了重重沙幕,望向了某个遥远的方向,那里应是烽燧的所在。
“在那烽燧残存的壁画上,详细记载了这位宇文公主与那位戍边将军的爱情悲剧,以及此地异变的些许线索。”她的声音顿了顿,补充道:“陇右之地,自古便是征战杀伐之所,黄沙之下枯骨无数,也因此埋葬了太多痴男怨女的传说,只是大多湮没无闻罢了。”
烽燧壁画,公主,将军。
慕容澈脑中轰然一声,铁头龙王庙下地宫壁画上的内容,与闻人陌离此刻的话语,如电光石火般串联起来,严丝合缝。
原来如此!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黄铜罗盘,罗盘的温度依旧冰凉,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闻人陌离的目光,也恰好落在了他紧握罗盘的手上,笠檐下的嘴角似乎微微挑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是了然,又像是带着几分戏谑。
“想来,你这罗盘的来历,也与那位将军脱不了干系。”
她微微侧头,目光似乎在审视着慕容澈,又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那烽燧壁画中,将军腰间所悬佩刀,虽已断裂,仅余刀柄与部分刀身,但其护手的形制……”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正是你这黄铜罗盘最重要的那块核心青铜残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