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阴影并非缓慢降临,而是在一瞬间便已扼住咽喉。
那惨白的骨鞭在慕容澈的瞳孔中急速放大,前端骨节上细密的裂纹都清晰可见,扭曲的空气形成了肉眼可见的涟漪,死亡的触感几乎已经贴上了他的皮肤,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陈腐气息。
没有思考,也来不及思考。
身体的本能超越了大脑的指令,慕容澈的腰身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向后猛然折去,整个人几乎与地面平行。颈椎与腰椎同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呻吟,他甚至能感觉到肌肉纤维撕裂般的剧痛。
致命的骨鞭携着腐朽的腥气,贴着他的鼻尖呼啸而过。鞭风刮过,他脸上登时一凉,随即火辣辣的刺痛传来,一道细微的血痕已经裂开,渗出温热的血珠。
剧痛与冰冷同时炸开。
躲过了。侥幸。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身体失去平衡的巨大惯性便将他狠狠向后甩去,后脑勺眼看就要撞上什么。
他重重撞在了帐篷的内壁上。预想中毛毡的粗糙与柔软并未传来,后背反而陷入一片奇异的粘稠与阻滞,仿佛撞进了一团冰冷无形的胶质。耳边似乎有水波荡漾的轻响,鼻腔里充满了潮湿的霉味。
眼前的景象,就在这一刻,彻底扭曲了。
帐篷的穹顶诡异地拉长、旋转,幽绿的光芒被拉扯成无数条光带,仿佛变成了一条通往未知的深邃隧道。那个挥舞骨鞭的牦牛鬼卒动作猛然一滞,它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如同信号不良的陈旧影像,铁屑构成的身体边缘不断逸散、重组。
紧接着,另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强行挤入了现实。
凄厉的惨叫声取代了铁屑的嗡鸣,浓郁的血腥味混合着皮革、牲畜粪便与北方特有的香料气息,霸道地冲入慕容澈的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他看见一支清代装束的商队,驼铃散落一地,数十峰骆驼悲鸣着倒毙,毛皮上插满骨矛。惊恐的商贾与伙计四散奔逃,却被另一群一模一样的牦牛鬼卒肆意屠戮。骨矛穿刺,骨刀劈砍,鲜血染红了沙地。
一个头戴瓜皮帽,身穿绸缎棉袍的商人,与他相隔不过数步,正徒劳地用双手抵挡刺来的骨矛。骨矛轻易洞穿了他的掌心,继而贯穿胸膛,将他钉在地上。商人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与不解,浑浊的眼珠死死瞪着前方。
那商人的眼神,竟直直地穿透了时空,与慕容澈的目光对撞。
幻觉?不,绝不是。
那滴溅到他脸颊上的温热液体,带着铁锈般的腥甜,真实得令人作呕。他下意识地抹了一把,指尖一片猩红。
画面再次撕裂、重叠。
清代的商队与遍地的尸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现代的蒙古包,里面散落着花花绿绿的速食包装袋,一本封面印着流行歌星的杂志翻开着掉在地上。
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倒在羊毛毡毯上,正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播报着新闻:“……本台消息,阿克赛钦地区再次发生牧民失踪事件,已是本月第三起。失踪者包括两名成年男性和一名未成年女性,据家属反映,他们是在转场放牧途中失去联系的。目前,当地已组织多支搜救队进入山区,但至今未发现任何有效线索,当地警方提醒广大牧民……”
滋啦的电流声突兀响起,播报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陷入光怪陆离的交错之中,古代商队的屠戮与现代牧民的失踪,百年前的悲剧与当下的悬案,在同一个空间内疯狂上演,彼此交织,互为因果,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拨弄着时间的琴弦。
慕容澈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巨大的信息流冲击着他的认知,眩晕感阵阵袭来,让他几欲昏厥。他这是……在看电影?还是说,他其实早就死了,现在看到的不过是走马灯?
他的视线最终被那颗悬挂在中央的牦牛头骨“赫连葬星”所吸引。
头骨眼眶中的暗红色光焰剧烈跳动,每一次跳动,都似乎在抽取着周围的生命力。
一幕幕画面如流光般在光焰中闪过。
他看到了一个英姿勃发的草原青年,身披狼皮,手持弯刀,在神山之下与部族长老歃血为盟,眼神中充满了对力量的渴望与征服的野心。
他看到了一位头戴镶嵌着绿松石与红玛瑙金冠的雄主,端坐于白骨堆砌的王座之上,帐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接受万民朝拜,目光睥睨,不可一世,疆域辽阔无边。
他又看到了一位垂垂老矣的王者,皮肤干瘪,头发枯黄,形如枯槁,在幽暗的帐篷中,颤抖着举起一把青铜祭刀,割开自己的手腕,用自己的鲜血,在冰冷的天铁咒牌上画下最后一个扭曲而邪恶的符文,眼中充满了不甘与疯狂。
从青年到衰老,从辉煌到沉寂,赫连葬星的一生,竟在此时此刻,以一种诡异的方式不断轮回展现在他眼前。每一个片段都充满了力量与不祥。
就在这时,在那副被屠戮的清代商队幻象中,那个被骨矛穿胸的商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嗬嗬声,缓缓倒下,溅起一小片尘土。
一枚古朴的铜铃,从他染血的衣襟中滚落出来,边缘还沾着些许血污。
那铜铃并未随着幻象消失,而是突破了时空的界限,叮呤当啷地滚到了现实中,穿过模糊的光影,恰好停在慕容澈的手边,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
铜铃不过掌心大小,遍体绿锈,造型古拙,上面用阳文篆刻着四个模糊的古字。慕容澈凝神细看,勉强辨认出是——苯教伏魔。
几乎是下意识地,仿佛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慕容澈伸出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一把将那冰冷的铜铃攥入掌心。触手坚硬,铜锈的颗粒感异常清晰。
“叮铃——”
一声清越至极的脆响,在他握紧的瞬间,骤然响起。
这声音不大,却蕴含着一股沛然莫御的威严,一股纯粹的力量,瞬间涤荡了帐篷内所有的光影与喧嚣。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个正欲再次挥鞭的牦牛鬼卒,庞大的身躯猛然僵在原地,扬起的骨鞭凝固在半空,周身悬浮的铁屑纹丝不动,失去了生命力般静止。
所有“人牦混合体”胸前咒牌上幽绿的光芒,如潮水般褪去,瞬间黯淡,恢复了之前黑沉沉的模样。
帐篷内交错闪回的所有时空幻象,清代商队的哀嚎,现代收音机的播报,赫连葬星的生平片段,如被烈日照耀的薄雾,又如被戳破的泡影,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滴从“赫连葬星”眼眶中滴落的暗红色铁水,凝固在了半空,保持着即将坠落的姿态。
万籁俱寂。
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慕容澈自己粗重的喘息,以及他掌心中,那枚古老铜铃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余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安稳感。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铜铃,一时间有些发怔,这不起眼的小东西,竟有如此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