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并未立即将他们吞噬,反而像是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推着他们前行。直到罗盘的指针,在彻底摆脱莫高窟那片扭曲光影的笼罩后,颤动得愈发急切,几乎要从慕容澈的掌心跃出,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慕容澈低头看去,只见那指针像是突然中了邪,不再指向原定的黑风城方向,反而猛地一甩,执拗地偏向了西北。
他挑了挑眉,望向东方景渊,后者依旧神色平淡,对此变故似乎并无半分意外,只是不发一言地调整了坐骑的方向,示意慕容澈跟上,全然任由那小小罗盘主导着前路。
不多时,一片苍茫的绿意在戈壁的尽头缓慢铺开,与先前单调的黄沙形成了截然不同的生机。甘南草原。然而,这片绿意带来的并非全然的舒畅。
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种奇异的焦臭,其中夹杂着被碾碎的草木腥甜,还有一种令人闻之欲呕的油脂腻味,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活物正在被烈火活生生焚烧,油脂被烤得滋滋作响。慕容澈勒住马,鼻翼翕动,眉头不自觉地蹙紧,胃里也有些翻腾。
前方不远处,一缕浓黑的狼烟直冲云霄,在碧蓝如洗的广阔天幕下,显得格外突兀刺眼,像一道丑陋的疤痕。
烟柱之下,隐约有人影晃动。
那是一个身着暗沉藏袍的牧民,背对着他们,身形异常枯槁,仿佛草原上随便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在地。一堆森白的牦牛头骨在他身前熊熊燃烧,烈焰贪婪地舔舐着骨殖,发出噼里啪啪的爆响,火星四溅,映得周围的空气都有些扭曲。
骨堆正中央,赫然插着一块乌黑的牌子。那牌子非铁非木,入手冰凉,表面布满了螺旋状的诡异纹路,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幽暗的光泽,仿佛有无数怨魂在其中挣扎。更令人心头发紧的是,牌子顶端,竟浸染着大片暗红黏稠的血迹,那血迹尚未完全凝固,像是刚刚从什么活物的温热胸膛中剜出一般,新鲜得触目惊心。
苯教的天铁咒牌。
慕容澈的呼吸几不可闻地一滞,握着罗盘的手指微微收紧。这东西,他曾在古籍中见过记载,是苯教巫师用以诅咒或辟邪的强**物,极为霸道,通常伴随着血腥的祭祀。
他手中的罗盘,此刻指针正死死地指向那燃烧的骨堆,更准确地说,是直指那块染血的咒牌,颤动得几乎要从盘中挣脱出来,发出细微的“嗡嗡”声。
“得,又来一个催命的玩意儿。”慕容澈腹诽一句,强压下心中的不适,面上却不动声色。
那牧民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燃烧骨头的动作一顿,随后缓缓转过身来。
一张被风霜侵蚀得沟壑纵横的脸庞,暴露在日光下。他的眼神初看浑浊不堪,如同草原上干涸的湖泊,细究之下却藏着一种几乎要将人灵魂都看透的锐利,仿佛能洞悉人心最深处的秘密。
“南宫孤影。”东方景渊平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两人耳中,也传入了那牧民耳中。
那牧民,南宫孤影,目光在慕容澈和东方景渊身上来回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警惕,像一头护食的孤狼。他沙哑的嗓音,如同两块粗糙的石头在用力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风沙的味道:“外乡人,此地不祥,速速离开。尤其,”他干枯的手指隐约指向不远处草原深处,“不要靠近那顶黑帐篷,否则……生死难料。”
慕容澈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草原深处,确实孤零零地立着一顶巨大的黑色帐篷,帐顶在风中微微晃动,却透着一股死寂。它静默地蛰伏在那里,像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散发着浓重的不祥气息,仿佛能吞噬一切靠近的光线和声音。
“越不让靠近,就越说明那帐篷里有好东西……或者大麻烦。通常是后者,而且是大大的麻烦。”慕容澈心里嘀咕,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被南宫孤影身侧不远处的另一物吸引。
那是一座玛尼堆。
但并非寻常牧民用以祈福的石堆。构成这座玛尼堆的每一块石头,无论大小,都被精心打磨过,边缘光滑得有些诡异。而每一块石头上,都清晰地雕刻着同一张人脸。
一个中年男子的面容。剑眉斜插入鬓,双目深邃有神,仿佛能看穿岁月;鼻梁高挺,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悲悯,又似嘲弄。尽管只是冰冷的石刻,依旧能让人想见此人当年的卓然风采与不凡气度,以及那笑容背后隐藏的无尽故事。
慕容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呼吸都为之一窒。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骤然回落。
那张脸……那张脸!
一段深埋的记忆被猝不及防地掀开,尘封的画面涌上心头。十年前,他尚是少年,曾随父亲在北疆边境远远见过此人一面,当时便为其气概所折,那身影如草原上的雄鹰般令人印象深刻。
是他!十年前,带领整个风狼部一夜之间消失在茫茫草原深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为一桩悬案的游牧部落首领——赫连葬星!
如今,他的脸,竟以这种诡异至极的方式,成百上千张一模一样地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一个焚烧牦牛头骨、手持苯教咒牌的神秘牧民身旁。这些石刻面容,每一张都栩栩如生,带着同样的表情,沉默地堆叠着,仿佛无数双眼睛,在幽幽地注视着每一个不请自来的过客,也注视着他们。
草原的风吹过,带着呜咽般的声响,卷起牦牛头骨燃烧的焦臭味,愈发浓烈刺鼻,钻入每一个毛孔。
一股寒意从慕容澈的脚底板毫无征兆地窜起,沿着脊椎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这感觉,比在塔内面对星图时更为强烈,更为直接。
这甘南草原,这诡异的南宫孤影,这不祥的黑帐篷,还有这刻满了赫连葬星面容的玛尼堆……
一切都透着无法言说的邪异与凶险,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正缓缓收紧。
他手中的罗盘,指针的颤动已然达到了一个顶点,近乎疯狂地旋转摆动,发出细微而尖锐的嗡鸣,仿佛随时都会因为承受不住某种无形的力量而崩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