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顶的空气陡然凝滞。
那句“飞天……需……七……魂……”如同魔咒,在每个人心头盘旋不去,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钻入骨髓。慕容澈只觉得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吱嘎——”
又是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这一次,声音并非来自石棺,而是从塔身内壁传来,四面八方,层层叠叠。
慕容澈与东方景渊猛地回头,背靠背戒备。
昏暗中,只见那些本就残缺的壁画残片,此刻竟如同被无形的手揭下,片片剥离,边缘卷曲,悬浮而起。沙石簌簌落下,露出光秃秃、泛着青光的塔壁。
壁画碎片表面,那些浓烈诡谲的色彩仿佛活了过来,颜料如同粘稠的血液般蠕动,汇聚,散发出甜腻的腥气。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身后不足三尺之处。
宇文宿渊!
他那张覆盖着细密矿石结晶的脸庞,在昏暗中反射着幽幽的、磷火般的微光,嘴角咧开一个非人的弧度,露出同样闪烁着矿石光泽的牙齿。“终于……找到了……我的飞天……”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无数矿石在摩擦,又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痴迷。
宇文宿渊伸出手,他那布满矿石颗粒的手指,在众人惊骇的注视下,竟诡异地伸长、扭曲,如同某种节肢动物的附肢。
指尖触碰到一片最近的、悬浮的壁画残片。
“嗡——”
壁画残片猛地一颤,其上的色彩瞬间被吸入宇文宿渊的指尖,化作一道流光没入。那残片本身则变得灰败,继而化为粉尘。
“不!住手!”慕容澈低喝,却已然不及。
更多的壁画残片如同受到召唤,又似倦鸟归林,疯狂地涌向宇文宿渊。它们一片片贴合在他的身体表面,矿物颜料与他的矿石身躯迅速融合,发出“咔咔嚓嚓”骨裂般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
宇文宿渊的身形在不断膨胀,变形。原先生硬的矿石棱角被壁画覆盖,变得扭曲而“丰满”。
原本人形的轮廓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无数壁画残片拼凑、融合而成的巨大怪物。那怪物的形态,依稀能辨认出飞天的飘逸姿态,腰肢却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肢体比例失调,脸孔由数张未完成的壁画五官拼凑而成,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充满了扭曲与狰狞。
无数未完成的眼睛,此刻都闪烁着宇文宿渊那独有的、贪婪而疯狂的光芒,齐刷刷地盯向二人。
它扬起由无数手臂、飘带拼凑而成的“翅膀”,每一次扇动,都带起一阵腥臭的狂风,吹得人几欲作呕。
“这就是……完整的飞天……”宇文宿渊的声音从怪物胸腔中发出,带着满足的叹息与令人战栗的疯狂。“有了这些,我就能真正飞升!”
东方景渊脸色骤变,眼神锐利,死死盯着那怪物身上流动的色彩。
慕容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呼吸都带着铁锈味。这怪物,分明是吸取了壁画中所有未竟的怨念与力量,成了一个怨力的聚合体。
“七魂……是引子……”东方景渊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他的目光从怪物身上移开,灼灼地盯着石棺中那具紧握人牙笔的骸骨。
慕容澈瞬间领悟,如遭电击。对!那笔,那字!
他不再迟疑,迅速俯身,小心翼翼地扶起那具浸染了矿物颜料的骸骨。他将骸骨的姿势调整,让那只紧攥着人牙笔的右手,摆出一个即将落笔作画的姿态,笔尖悬于空处,仿佛那画师,即将完成他未竟的杰作。
东方景渊同时动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柄薄如蝉翼的金箔刀,刀身在昏暗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他没有丝毫犹豫,用刀尖,小心翼翼地从石棺底部——那骸骨头部原本枕着的位置下方,挑起一颗同样被磨尖的人类牙齿。
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一直到第七颗。不多不少,正好七颗。
每一颗牙齿的根部,都残留着暗红色的痕迹,与笔尖那颗如出一辙。
东方景渊的动作稳定而迅速,他左手掌心托着七颗人牙,右手持刀,目光在骸骨空洞的口中飞快扫过。
他深吸一口气,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将那七颗人牙,一颗颗嵌入骸骨空洞的齿槽之中。
每嵌入一颗,空气中的阴冷便加剧一分,塔顶的温度仿佛骤降至冰点。
当第七颗人牙被稳稳嵌入象征“天枢”之位时——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塔内每一寸空间。
塔顶所有未被怪物吸附的壁画残片,以及那些镶嵌在墙壁上、仅剩轮廓的壁画,突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那光芒并非来自颜料本身,而是从壁画的线条深处透出,如同千万萤火瞬间点亮,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悲鸣与压抑许久的愤怒。
光芒之中,七道模糊的人影缓缓浮现。
他们身着古朴的服饰,样式各异,应是不同时代的画师。他们的面容悲苦,身形虚幻,眼神最初空洞得令人心悸。
正是那七位被强行中断创作,含恨而终的守窟人,或者说,画师。
他们的魂魄,竟被禁锢在这未完成的壁画之中,日夜承受着创作未竟的煎熬与执念的折磨。
宇文宿渊所化的飞天怪物发出一声惊疑不定的咆哮,那由无数眼睛组成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似孩童般的困惑与暴躁。
那七道冤魂空洞的目光,齐齐转向了飞天怪物。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但那股积压了千百年的怨愤与不甘,那股对艺术极致追求却被打断的执念,化作无形的风暴,如同实质的锁链,缠向了怪物。
七道魂影几乎在同一时间化作七道颜色各异的流光——正是他们生前最擅长使用的壁画颜料之色——义无反顾地冲入了飞天怪物的体内。
“啊——不——这是什么——”怪物发出痛苦的嘶吼,不再是宇文宿渊的声音,而是无数声音的混合,凄厉而混乱。庞大的身躯剧烈颤抖,表面的壁画残片开始剥落,又被新的力量强行聚合。
那些由壁画残片构成的身体表面,色彩开始剧烈地涌动,融合,流淌。不再是宇文宿渊意志下的强行拼凑,而是在七位画师残魂意志的主导下,开始了真正的“创作”。
原本扭曲狰狞的线条,在魂魄融入的刹那,竟开始变得柔和,流畅。那些未完成的眼眸,被注入了神采,不再是宇文宿渊的贪婪,而是画师笔下的悲悯、喜悦、愤怒、虔诚。残缺的肢体,被无形的力量补完,断裂的飘带重新连接,残破的莲座焕发生机。
飞天怪物那狂暴驳杂的气息在迅速消退、净化。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庄严而悲悯,同时又带着一丝决绝和凄美的气息。
最终,所有的光芒都内敛入壁。
塔顶的墙壁上,一幅巨大而完整的飞天壁画,静静地呈现在那里。
飞天神态安详,眉眼间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一手持莲,一手作说法印,衣袂飘飘,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将无尽的佛法与艺术播撒人间。
只是那色彩,依旧浓烈得近乎诡谲,带着一丝无法抹去的、深入骨髓的悲凉。似乎在诉说着它诞生的曲折与不凡。
宇文宿渊的气息,彻底消失了。
他,连同那些壁画的怨念,以及他自身的贪婪,一同被“完成”在了这幅最后的飞天图中,成为了这幅旷世奇作永恒的一部分。
石棺中的骸骨,依旧保持着执笔的姿势,仿佛终于完成了他毕生的夙愿。
塔顶恢复了死寂,只余下那幅新生的壁画,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微却不容忽视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