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甜的花香混合着浓烈血腥,如同粘稠的毒液,死死糊在陈墨的口鼻之间,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刮擦肺腑的剧痛。他瘫坐在自家破屋冰冷的泥地上,背脊死死抵着摇摇欲坠的门板,仿佛门外那吞噬了赵木匠夫妇的恐怖已经追噬而至。
赵家的景象在他脑中反复灼烧,挥之不去。两张紧贴颅骨、眼球爆凸、嘴巴大张的干瘪人皮!那惊恐扭曲到极致的神情,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所有血肉与脑髓,只余下绝望凝固的皮囊。屋内残留的那一丝湿冷雾气,带着山雨后的土腥和那股要命的甜腻花香,此刻仿佛正丝丝缕缕地从门缝里钻进来,缠绕着他的脚踝,向上攀爬。
“呕……”胃里翻江倒海,陈墨猛地侧头干呕,却只吐出一点酸水。恐惧像冰冷的藤蔓,勒紧他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濒死的窒息感。祠堂方向隐隐传来混乱的哭嚎和尖叫,如同背景里永不停歇的丧曲。瘟病、尸变、还有那吸髓噬脑的“雾婴”……陈家村,这生养他的土地,已然成了沸腾的活人地狱。
活下去!
一个尖锐的声音刺破恐惧的浓雾,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炸响。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陈墨近乎疯狂地想起了怀中的冰冷——那本张婆子炕柜深处得来的残破古册!《灵异诡谈录》!它能吞噬张婆子的剩余阳寿,化为所谓的“命元”!
他哆嗦着,几乎是扯开自己破旧的外袍,将那本触感滑腻、如同某种生物外皮的册子掏了出来。昏暗中,册子封面的古怪纹路似乎比之前更加清晰,透着一股不祥的幽光。他紧紧攥着它,冰冷的触感沿着掌心蔓延,竟奇异地带来一丝扭曲的“安全感”。这是力量,是唯一能在这地狱里挣扎的力量!哪怕这力量本身,就散发着比死亡更深的寒意。
“兑换……我要活下去……兑换!”陈墨牙齿打颤,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集中起所有残存的意志,将求生的渴望化作一股灼热的意念,狠狠刺向手中的《诡谈录》。没有声音,没有光影,但就在他意念凝聚的瞬间,那古册在他掌中猛地一沉,仿佛活了过来!
一股无形的吸力陡然产生,他下意识地将册子举到眼前。就在他目光聚焦的刹那,册页无风自动,哗啦一声翻开了!
依旧是那粗糙泛黄的皮纸,但在陈墨的眼中,它已彻底变幻。原本模糊的字迹如被无形的血笔重描,变得清晰、锐利,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冰冷质感。册页上不再是张婆子那些潦草的接生记录或模糊符咒,而是浮现出几行仿佛用凝固的鲜血书写的扭曲文字:
【微光鬼眼(残)】
——洞幽察微,可视阴浊之气,窥灵异之痕。
——持续:半柱香。
——代价:命元 壹年。
壹年!
陈墨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爪攥住,狠狠一抽。命元是什么?是寿命!是活生生的时间!他刚刚才从《诡谈录》那里得知自己拥有“叁年又柒月”的命元,这几乎是张婆子残存的全部。现在,仅仅为了看清这弥漫村落的邪祟痕迹,看清那潜藏于黑暗中的杀机,就要付出一整年的寿命?
代价的沉重几乎让他退缩。一年光阴,在太平岁月或许弹指一挥,可在这朝不保夕的鬼蜮,每一刻都可能是永恒。值得吗?用一年的生命,去换取半柱香可能毫无用处的“看见”?
“砰!砰!砰!”剧烈的撞击声猛地从祠堂方向传来,夹杂着几声更加凄厉短促的惨叫,随即又诡异地沉寂下去。这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毛骨悚然。瘟尸在行动?它们在啃噬谁?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恐惧瞬间压倒了犹豫。看不见的敌人比看得见的恐怖一万倍!至少……至少要知道危险来自何方!
“换!”陈墨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深入骨髓的战栗。他死死盯着那几行血字,意念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兑换”的选项上。
嗡——
一声并非来自耳畔,而是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的低鸣炸开!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入他的太阳穴,又猛地拔走!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袭来,陈墨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他下意识地捂住额头,指缝间一片冰凉。
就在这剧痛与眩晕的巅峰,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洪流,猛地从紧握的《诡谈录》中爆发,沿着他的手臂经脉,势如破竹地逆冲而上!它并非暖流,而是彻骨的寒流,如同数九寒冬最凛冽的冰河之水,瞬间冲垮了他体内仅存的热量,直灌双眼!
“呃啊!”陈墨闷哼一声,双眼传来尖锐的刺痛,如同被两根淬毒的冰针刺入!他猛地闭上眼,生理性的泪水汹涌而出,却感觉不到丝毫温热,流出的仿佛也是冰水。
这剧烈的痛苦来得快,去得也快。当那刺骨的寒意彻底占据他的眼球,刺痛感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沉重的冰凉感。仿佛他的眼球不再是血肉,而是两颗镶嵌在眼眶里的、浸透了寒泉的黑曜石。
他颤抖着,缓缓睁开双眼。
世界,彻底变了。
原本熟悉的昏暗破屋,此刻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粘滞的灰色翳膜。光线变得浑浊而压抑,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微的、如同尘埃般的灰色絮状物,缓缓沉降。墙角、门缝、甚至他呼出的气息里,都弥漫着丝丝缕缕稀薄的灰气,如同劣质油灯燃烧后飘散的余烬。
但这只是背景。
陈墨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祠堂方向。那并非他主动去看,而是某种强烈的“存在感”如同黑夜中的灯塔,死死攫住了他那双被改造过的眼睛。
祠堂!整个陈氏祠堂,如同浸泡在浓稠的灰色墨汁之中!庞大、沉重、翻滚不休的灰白色雾气,如同活物般从祠堂的每一道缝隙、每一片瓦砾下蒸腾而出,在祠堂上空凝聚成一个模糊而扭曲的巨大漩涡!那雾气浓得化不开,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陈年血腥和绝望情绪的腐朽气息。更让他头皮炸裂的是,在那翻滚的灰雾深处,无数张扭曲变形、痛苦哀嚎的人脸轮廓若隐若现!它们无声地张着嘴,空洞的眼窝流下灰黑色的“泪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在这片污秽的灵域,饱受永恒的折磨!那是陈家村历代横死、冤死、枉死者的怨念集合!
他胃里又是一阵翻腾,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扫过赵家废墟的方向——那两间低矮的土屋,此刻在他眼中是两团触目惊心的、不断逸散着灰气的焦黑轮廓。而在废墟的断壁残垣间,几缕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灰白“丝线”,如同蜘蛛吐出的粘稠毒丝,正散发着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花香!
这些丝线并非静止。它们如同拥有生命,在废墟上蜿蜒、扭动、延伸,最终汇聚成一条清晰的轨迹,如同一条指向地狱的路标,坚定不移地朝着村子西南方——那被暴雨和浓雾笼罩的、庞大而狰狞的云雾山轮廓延伸而去!
阿芸!是那个“东西”留下的痕迹!它回去了!或者……它在召唤着什么?
就在陈墨的“鬼眼”捕捉到这条致命丝线的同时,他左手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里除了《诡谈录》,还有那枚从云雾山脚无名荒坟旁捡来的诡异墨锭。
指尖触碰到墨锭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原本只是触手冰凉的墨锭,此刻竟如同活物的心脏般,在他怀中猛地一跳!一股远比之前接触时更加刺骨、更加阴邪的寒意,如同苏醒的毒蛇,瞬间钻透衣物,狠狠噬咬在他的掌心!
“嘶!”陈墨痛得倒抽一口冷气,条件反射般缩回手。低头看去,借着“鬼眼”那灰翳的视野,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右手掌心——刚刚触碰墨锭的位置——皮肤上竟然浮现出几道极其细微、如同冬日窗棂上凝结的霜花般的诡异纹路!那纹路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色,正散发着丝丝缕缕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寒气,并沿着他掌心的纹路,缓慢而坚定地向手腕方向蔓延!
墨锭……它在回应!它在呼应云雾山方向残留的邪气!它根本不是死物!
一股比面对赵家惨状更加深沉的寒意,从陈墨的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他感觉自己仿佛握住了一块来自地狱深处的寒冰,而这寒冰,正试图将他也一同拖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怀中的《诡谈录》似乎也感应到了墨锭的异动,封皮上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搏动,如同两颗冰冷的心脏在黑暗中互相试探、角力。
半柱香的时间,如同指间流沙,在极致的惊悚中飞速流逝。眼中的灰翳和冰冷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世界猛地恢复了“正常”的昏暗。那翻滚的怨气灰雾、那甜腻的灰白丝线、祠堂上空无声哀嚎的人脸……瞬间消失无踪。
视觉恢复了,但陈墨的心,却彻底沉入了比之前更黑暗的冰窟。他“看见”了,看见了这人间地狱的真相一角,也看见了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更加致命的枷锁——那来自荒坟的墨锭,那吞噬寿元的诡书。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右手掌心那几道霜花般的纹路带来的刺痛感依旧清晰。黑暗中,他死死攥紧了张婆子遗物中那枚刻着模糊符文的桃木小钉,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却成了此刻唯一能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的锚点。
代价已经支付。一年的命元,换来了半柱香的“看见”,也换来了更深的绝望与……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认知:想要活下去,想要离开这鬼地方,他必须学会驾驭这来自深渊的力量,哪怕代价是他的生命,甚至灵魂。
门外,死寂依旧。但陈墨知道,这死寂之下,是无数扭曲的、蠕动的、择人而噬的恐怖。他缓缓抬起左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怀中《诡谈录》那冰冷滑腻的封面,感受着其下如同沉睡凶兽般的悸动。
狩猎,或者被猎杀。他已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