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疗养院的急救灯终于熄灭了。惨白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浓重血腥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林小山被推回重症监护室,身上插满了管子,像一具被精密仪器强行缝合的残破人偶。皮肤是失血过多的冷灰,嘴唇干裂起皮,氧气面罩下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肺部深处撕裂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微弱哨音。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微小的波动都牵动着门外守候的秦卫国副官紧绷的神经。
左肩胛骨深处那片被彻底撕裂的空洞,此刻只剩下一种绝对的、深入骨髓的冰冷麻木。仿佛那里曾经燃烧过一颗恒星,如今只剩下坍缩后的、吞噬一切光热的黑洞。没有剧痛,没有麻痒,只有一片死寂的、无边无际的虚无。那颗一直被他贴身藏着、沾满血污和泥土气息的暗红算盘珠,此刻正静静躺在病床边的托盘里。珠体布满蛛网般的深刻裂纹,黯淡无光,如同一块被烈火焚烧后又浸入冰水的普通石头,冰冷,死寂。
病房外。秦卫国负手而立,墨绿军装笔挺如刀,肩章上的星在廊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锐利的目光穿透单向玻璃,落在林小山毫无生气的脸上,又扫过托盘里那颗布满裂纹的灰暗珠子。副官低声汇报:“……生命体征勉强稳住,但神经中枢损伤……不可逆。深度昏迷状态。医生判断……苏醒概率……极低。”
秦卫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冰冷的怒涛。他沾着寒霜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拂过加密平板的屏幕。屏幕上,几条加急信息如同烧红的烙铁:
【威廉·霍普金斯私人飞机:已离境瑞士,目的地:开曼群岛。_
【GcbG核心资产:加速剥离转移。_
【‘阿尔忒弥斯之盾’信托:启动‘静默’协议。_
【关联信号:滨江宏泰残余势力:异常活跃。目标:工源集团供应链(建材\/物流)。_
蛇,缩回了巢穴。但毒牙,依旧对准了滨江的咽喉。
秦卫国的目光最后落在那颗死寂的算盘珠上。珠子表面深刻的裂纹,如同滨江地底那块钢板上的血指印,也如同工源大厦此刻摇摇欲坠的命运。
“把珠子收好。”秦卫国的声音低沉平稳,像铁块砸在冻土上,“这是……林小山同志留下的……最后一把钥匙。”
……
滨江。工源大厦工地。
暴雨初歇,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泥腥和铁锈味。巨大的钢结构骨架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沉默矗立,像一具等待血肉填充的钢铁巨兽。但此刻,这巨兽的气息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压抑的焦躁。
临时指挥部里烟雾缭绕。李卫、王猛、老何叔围着一张铺满图纸和报表的旧桌子,脸色都阴沉得能滴出水。桌上摊着几份文件,像催命符:
一份是宏泰系控制的滨江港务局发来的《关于规范港口作业秩序的补充通知》,措辞冠冕堂皇,核心就一条:临时码头“安全评估未达标”,即日起暂停工源集团所有散货装卸作业。
另一份是三家长期合作的本地水泥厂联名发来的《供货暂停告知函》,理由如出一辙:“设备检修”、“原料短缺”。
最后一份是财务总监老周刚送来的《现金流预警(红色)》,触目惊心的赤字后面跟着一行小字:“宏泰系‘优选建材’配送中心,以低于成本价20%倾销同类型建材,本地中小供应商……全面溃退。”
三把锁,死死卡住了工源的咽喉。码头断了,建材断了,现金流……即将断裂。
“操他妈的!”王猛一拳砸在桌上,震得图纸跳起,“码头不让卸?设备检修?放他娘的狗屁!宏泰的船天天在那卸得欢!就是卡咱们脖子!”
“水泥厂那帮孙子!”李卫眼睛赤红,布满血丝,“昨天还拍胸脯保证供货!今天就‘设备检修’?肯定是沈耀东那条老狗在背后使坏!银行掐贷款!宏泰压价!逼着他们反水!”
老何叔佝偻着背,布满老人斑的手颤抖着拿起那份赤字报表,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上面的数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钱……钱快没了……工钱……材料钱……拿啥付啊……小山他……”老人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压抑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狭小的指挥部。滨江的血债钢板还在那立着,可大厦的筋骨,正被无形的力量一根根抽走。三万工人的血汗和信任,像烈日下的薄冰,正在迅速融化。
就在这时!
嗡——!
李卫口袋里的卫星加密电话突然疯狂震动起来!他烦躁地掏出,正要按掉,目光扫过屏幕——一个极其特殊的加密频道代码!来自瑞士!
他心脏猛地一跳!手指颤抖着接通。
没有声音。
只有一段极其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生物电脉冲信号?!
信号断断续续,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规律感,如同……某种濒死心脏的……最后搏动?!
信号只持续了不到三秒,随即彻底消失。
李卫握着电话,呆立在原地,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悲恸和一丝渺茫希望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小山哥?!是小山哥?!他还……活着?!他在……求救?!
“小山哥……有信号!”李卫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一丝被点燃的疯狂,“瑞士……刚……有信号!”
王猛和老何叔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信号?!”王猛一步跨到李卫面前,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抓住他胳膊,“啥信号?!小山哥醒了?!”
“不……不知道……”李卫喉咙发紧,死死攥着电话,“很弱……像……心跳……就一下……”
“心跳?!”老何叔佝偻的腰背猛地挺直了一瞬,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李卫手里的电话,仿佛要穿透它看到万里之外,“是小山!一定是小山!他……他在叫咱们!叫咱们……挺住!”
一股无形的力量如同电流般瞬间贯通了三人!巨大的悲痛被更强烈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斗志取代!小山哥还在!他还没放弃!滨江的天!不能塌!
“码头不让卸?”李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起骇人的火焰,他猛地转身,指向窗外浑浊的江面,“那就走水路!用小船!用渔船!一箱一箱从外锚地驳过来!宏泰能堵大船!堵不住咱们滨江的渔船!”
“水泥断了?”王猛狞笑一声,拳头捏得嘎吱作响,“老子带人去水泥厂门口守着!他们‘检修’?老子就‘帮’他们修!修到能出货为止!滨江的爷们儿!还没死绝!”
“钱!”老何叔沾着泥灰的手重重拍在赤字报表上,浑浊的老眼爆射出骇人的精光,“账上没钱!咱们工人有!‘互助基金’!再启动!自愿认缴!利息?不要了!就当给咱们自己的大厦……添块砖!加片瓦!滨江的工人!饿不死!脊梁骨……折不了!”
命令如同惊雷!瞬间点燃了濒临熄灭的火山!
滨江的江面上,沉寂的渔船再次轰鸣!一条条小船如同离弦之箭,冲破浑浊的江水,扑向外海锚地!
水泥厂门口,王猛带着上百号精壮工人,如同沉默的礁石,堵住了进出的大门!没有口号,没有打砸,只有一道道黝黑沉默的身影和一双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工棚里,老何叔佝偻的身影站在高处,嘶哑的声音穿透雨后的潮湿空气:“……小山还在!工源还在!咱们的血汗钱……不能烂在泥里!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认缴‘互助金’!给咱们自己……续命!”
一张张沾着油污和泥浆的钞票、存折被塞进临时设立的募捐箱!十块!五十块!一百块!数额不大,却带着滚烫的温度!那是孩子的学费!是老娘的药钱!是全家省吃俭用的积蓄!此刻,却毫不犹豫地投入了那口象征着最后希望的“互助”大锅!
滨江顶级写字楼顶层。
威廉·霍普金斯看着加密屏幕上实时传回的混乱画面:滨江江面穿梭如织的渔船,水泥厂门口沉默对峙的人墙,工棚里踊跃认缴互助金的工人……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只有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
“困兽之斗。”他轻轻晃动着手中的冰水,冰块碰撞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林小山那点残存的生物电信号……不过是灰烬里最后一点火星。”他沾着冰水的手指在平板上轻轻一点,发出指令:“启动‘碎珠’计划第二阶段。目标:工源大厦承重结构关键节点(西南角柱基)。执行人:‘鼹鼠’。”
命令发出。
滨江工源大厦工地深处。
一个穿着普通工装、戴着安全帽、毫不起眼的瘦小身影,正蹲在西南角巨大的承重柱基基坑旁,手里拿着检测仪器,似乎在认真记录数据。他的动作标准而专业,目光专注。只有当他低头看向仪器屏幕的瞬间,镜片后的瞳孔深处,一丝极其极其隐晦的、如同冰层裂开缝隙般的……冰冷与算计……一闪而逝。
他极其自然地、仿佛不经意地,用鞋尖将一小块不起眼的、包裹着特殊涂层的金属薄片,踢进了基坑底部尚未完全凝固的混凝土浆液中。薄片迅速被泥浆吞没,消失无踪。
瑞士疗养院重症监护室。
林小山毫无知觉地躺在病床上。那颗布满裂纹、灰暗死寂的算盘珠,静静躺在床头柜的托盘里。
窗外,阿尔卑斯山万年不化的雪峰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银光。
突然!
毫无征兆地!
那颗灰暗的珠子表面……
一道极其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
幽蓝色电弧……
极其极其微弱地……
闪烁了一下!
如同深埋冻土下的……
一粒火星。
在绝对死寂的黑暗中……
极其艰难地……
挣扎着……
亮了一下。
随机……
彻底熄灭。
只留下那颗珠子。
在冰冷的月光下。
依旧……
灰暗。
死寂。
布满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