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十七分,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把后视镜里的自己照得像张白纸。雨刷器有气无力地扫着前挡风玻璃,刚刮干净的地方瞬间又蒙上一层水雾,远处的路灯都变成了模糊的光晕。
\"妈的,这破导航。\"我拍了下方向盘,导航里甜美的女声还在重复\"前方五百米右转,进入工农路\"。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听到这句提示了。
挡风玻璃外,雨丝被风扯得斜斜的,像无数根细针扎向地面。我开的是辆二手捷达,空调早就坏了,只能开着窗透气。夜风裹着雨星灌进来,带着股潮湿的土腥味,还混着点说不清的怪味,像是谁家的老木头家具泡了水,又闷又馊。
我是个代驾,今晚接了个大单,从城南的酒吧送到郊区的别墅区。本来以为能早点收工,没想到回程时迷了路。这一带是老城区,路牌被藤蔓缠得看不清,路灯也稀稀拉拉的,线杆歪歪扭扭地杵在路边,像一群站不稳的醉汉。
又一次经过那个十字路口时,我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路口中央的路灯忽明忽暗,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晃出一圈圈涟漪。路牌上\"工农路\"三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边缘卷了起来。我明明记得第一次经过时,路牌旁边的老槐树上挂着个破旧的鸟笼,可现在鸟笼不见了,树杈上却多了件深色的外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是有人站在上面晾衣服。
\"眼花了吧。\"我揉了揉眼睛,连续开了十四个小时车,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我把车停在路边,想点根烟提神,摸遍了口袋才想起,烟盒早就空了。
就在这时,后座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敲了下塑料座椅。
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回头。后座空荡荡的,只有我早上随手扔的一件外套。车窗关得好好的,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在黑暗里划出一道道扭曲的痕迹。
\"神经病。\"我骂了自己一句,大概是太困了,出现了幻听。重新挂挡起步时,我无意间瞥了眼后视镜,这一次,我看见那件外套的领口动了一下,像是有人在里面轻轻喘了口气。
车子刚驶到路口中央,突然熄火了。
我拧了几下钥匙,发动机只发出\"咔咔\"的怪响,死活打不着。仪表盘上的指针疯狂跳动,油表明明显示还有半箱油,指针却突然砸到底,紧接着所有指示灯一起亮了起来,红的绿的黄的,闪得人眼睛发花。
雨下得更大了,砸在车顶上噼啪作响。风穿过车窗缝隙,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我推开车门下车,冷雨瞬间浇透了衬衫,贴在身上冰凉刺骨。车盖烫得惊人,我伸手一摸,差点被灼伤,可我明明开了一路慢车,发动机不该这么烫。
掀开引擎盖的瞬间,一股浓烈的铁锈味混着刚才那股馊味扑面而来,差点把我熏吐了。我用手机照着往里看,里面空空如也——发动机不见了。
不是被人拆了,而是像从来就没装过一样,只有几根缠着油污的电线耷拉着,末端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暗红色的液体,落在地上的水洼里,晕开一朵朵诡异的红花。
\"操!\"我吓得后退一步,后背撞在车门上。这不可能,我开了一路的车,发动机怎么会凭空消失?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很轻,踩在积水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
我猛地回头,手机的光照出去,看见一个穿黑色雨衣的人站在路灯下。雨衣的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一截苍白的下巴,和嘴角一抹诡异的弧度。
\"大哥,你看见我家孩子了吗?\"那人开口了,声音又尖又细,像是捏着嗓子说话,还带着点气音,听得我头皮发麻。
\"没...没看见。\"我握紧了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人什么时候站在那的?我刚才下车时明明看了四周,根本没人。
\"他穿件蓝色的小褂子,这么高。\"那人抬起手比划了一下,大概到我腰的位置。他的手从雨衣里伸出来,惨白浮肿,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抱歉,我真没看见。\"我往后退了退,想躲回车里。直觉告诉我,这人不对劲。
\"你再想想嘛。\"那人往前挪了一步,帽子边缘往下滴水,落在他胸前。我这才发现,他的雨衣上沾着不少暗红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就在这附近丢的,刚才还看见他在路边玩皮球呢...\"
他说话的时候,我听见一阵很轻的\"咚咚\"声,像是有人在拍皮球。声音忽远忽近,好像就在耳边,又好像来自路的尽头。
\"我不知道!\"我突然觉得一阵莫名的恐慌,转身就想拉开车门。可车门像是被焊死了一样,怎么也拉不开。
\"你怎么不等我把话说完?\"那人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又粗又哑,像是砂纸摩擦木头,\"我家孩子...他死得好惨啊...\"
随着他的话音,一阵浓烈的血腥味盖过了铁锈和馊味,直冲我的鼻腔。我下意识地抬头,手机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
帽子掉了。
那根本不是一张人脸。或者说,是一张被水泡得发胀变形的脸。皮肤呈现出一种青灰色,紧紧地贴在骨头上,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往外淌着浑浊的液体。嘴巴咧得很大,露出两排黑黄的牙齿,嘴角还挂着一缕水草似的东西。
是个死人!
我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摔得粉碎。身后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像是有人穿着湿透的鞋子在追我,还有那个嘶哑的声音在喊:\"把孩子还给我...我的孩子...\"
雨太大了,我看不清路,只能凭着感觉往前冲。脚下的柏油路像是变成了泥沼,每走一步都觉得有人在往下拽我的腿。我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跑,雨水钻进眼睛里,涩得生疼,混合着冷汗流进嘴里,又苦又咸。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脚下一绊,重重地摔在地上。膝盖磕在一块石头上,疼得我差点晕过去。我挣扎着想爬起来,手却摸到了一片黏糊糊的东西,借着偶尔划破云层的月光一看,是血。
一大片暗红色的血,从路边的排水沟里漫出来,染红了半条马路。
我顺着排水沟往上游看,借着一闪而过的月光,看见沟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件蓝色的小褂子。
是那个\"孩子\"!
他的头歪向一边,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胸口插着半截断掉的钢筋,暗红色的血就是从那里流出来的。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我,脸上还带着笑,嘴角咧到了耳根。
\"啊——!\"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往后退。
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传来汽车喇叭声。
\"嘀——嘀——\"
我猛地回头,看见我的那辆捷达车就停在不远处,车灯亮着,照得我睁不开眼。车窗摇了下来,驾驶座上坐着个人,正朝我挥手。
是我爸。
他穿着我去年给他买的那件灰色夹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熟悉的笑容。\"小伟,上车啊,愣着干什么?\"他的声音温和又慈祥,和小时候我放学晚归时,他在校门口等我的语气一模一样。
我愣住了。我爸...不是三年前就因为车祸去世了吗?就在这个十字路口。
\"爸...你...\"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快上车吧,你妈炖了汤,再晚就凉了。\"他笑着拍了拍方向盘,\"我给你留了你最爱吃的排骨。\"
一股暖流突然涌上心头,刚才的恐惧好像一下子消失了。是啊,有爸爸在,怕什么呢?他一定会保护我的。我站起身,朝着车子走去,脚步有些踉跄。
离车子越来越近,我能看清我爸脸上的皱纹,还有他眼角那颗痣。一切都那么真实,真实得让我忘了刚才看到的恐怖景象。
就在我的手快要碰到车门把手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副驾驶座。
那里坐着个穿黑色雨衣的人,帽子压得很低,露出一截苍白的下巴。他的手搭在我爸的肩膀上,那只手惨白浮肿,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我爸的笑容突然变得僵硬,眼睛里的温柔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青灰色的死寂。他的嘴角开始往外淌血,顺着下巴滴落在夹克上,晕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
\"小伟...你怎么不进来啊...\"他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和那个穿雨衣的人一模一样,\"外面...好冷啊...\"
我吓得猛地后退,脚下一滑,再次摔倒在地。这一次,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我爸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紫黑色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勒过。那是他车祸时,被方向盘上的安全带给勒出来的。
\"鬼!你们都是鬼!\"我发疯似的尖叫,手脚并用地往后爬。
捷达车突然开始往后退,速度越来越快,很快就消失在雨幕里。只留下我一个人,瘫在满是血水的马路上,任由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
风里的哭声越来越响了,不止一个,有男的,有女的,还有小孩的,密密麻麻地围着我,像是无数根针,扎进我的耳朵里。我抬头往四周看,路灯下、树影里、排水沟旁,站满了人影。
他们有的缺了胳膊,有的少了腿,有的脑袋歪在一边,有的肚子上有个大洞,黑乎乎的看不清里面的东西。他们都穿着湿漉漉的衣服,浑身淌着水,皮肤是青灰色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白。
那个穿黑色雨衣的人就站在最前面,他慢慢地抬起手,指向我身后。
我僵硬地转过头,看见那个蓝色小褂子的孩子正站在我身后,胸口的钢筋没了,伤口却还在,黑糊糊的,能看见里面蠕动的虫子。他咧开嘴,朝我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叔叔,陪我玩皮球吧。\"
他手里拿着一个皮球,是用暗红色的肉做的,上面还连着几根血丝。
我感觉我的理智正在一点点崩塌,大脑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的恐惧。我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跑,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那些人影慢慢朝我围过来,他们的脸在雨水中扭曲变形,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空气中的血腥味和馊味浓得化不开,我觉得胸口发闷,呼吸困难,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我能感觉到他们冰冷的手碰到了我的皮肤,湿漉漉的,黏糊糊的,带着刺骨的寒意。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三年前,我爸出车祸的那天晚上,也下着这样的大雨。他给我打电话,说炖了我最爱喝的排骨汤,让我早点回家。我当时在外面跟朋友喝酒,不耐烦地应付了几句,说晚点再回。
等我接到交警电话赶到现场时,他已经没气了。法医说,他在方向盘上被卡了整整两个小时,如果能早点被发现...
\"爸...对不起...\"我流下了眼泪,混合着雨水和血水,滑过冰冷的脸颊。
围过来的人影突然停住了。那个穿黑色雨衣的人慢慢摘下帽子,露出一张被水泡得发胀的脸。这一次,我看清了,那是我爸。
他的眼睛虽然还是黑洞洞的窟窿,但我能感觉到他在看我。他的嘴角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可我听不见。
突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划破雨幕。
我看见一辆大卡车朝我冲了过来,车灯像两柄利剑,刺穿了黑暗。司机探出头,惊恐地朝我大喊着什么,但我听不清。我只看见卡车的挡风玻璃上,贴着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一道符。
那是我给我爸烧的纸钱里,夹着的一道平安符。
卡车离我越来越近,我甚至能看清司机脸上的恐惧。那些围着我的人影突然四散奔逃,像是很怕那道符。只有我爸还站在原地,他朝我伸出手,那只惨白浮肿的手,在车灯的照耀下,泛着诡异的光。
\"爸...\"我伸出手,想要抓住他。
就在我们的手快要碰到一起的瞬间,巨大的冲击力传来,我感觉自己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抛到空中。身体像是散了架,到处都在疼,又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低头往下看,看见我的身体躺在马路上,胸口插着一根断掉的钢筋,和那个孩子一模一样。血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来,染红了身下的水洼。
我爸站在我的身体旁边,他的脸慢慢变得清晰,不再是青灰色,而是像生前一样温和。他朝我笑了笑,转身朝十字路口的另一端走去。那里站着很多人,有穿蓝色小褂子的孩子,有穿黑色雨衣的女人,还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人。他们都在朝我招手。
原来,他们不是想害我。
他们只是想让我留下来,陪他们一起等。
等那个能把我们从这里带出去的人。
雨还在下,十字路口的路灯忽明忽暗。一辆二手捷达车停在路边,引擎盖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车后座上,一件外套的领口轻轻动了一下,像是有人在里面轻轻喘了口气。
凌晨三点零五分,一个晚归的年轻人路过这里,他看了看那辆废弃的捷达车,骂了句\"神经病\",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幕。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影子后面,多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也没有闻到,空气中那股越来越浓的,潮湿而腐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