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掐进掌心的痛感突然变得清晰时,我正跪在那堆松动的黄土前。
潮湿的泥土腥气裹着某种腐烂的甜腻味钻进鼻腔,像被泡胀的桃肉在闷热的夏夜里发酵出的酸臭。右手食指第二关节处的茧子蹭过一块粗糙的石碑,指腹摸到些凹凸不平的刻痕——是个\"林\"字,剩下的笔画早被风雨啃得只剩模糊的浅沟,像道没愈合的疤。
身后的草叶发出簌簌的响动,不是风。
我猛地回头,月光正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来,把整片后山照得像浸在冰水里。齐腰深的杂草在晚风中弓着腰,叶片上的露水坠在尖端,映出细碎的银光,倒像是无数双眯起的眼睛。刚才的响动消失了,只有我的喘息声撞在树干上,弹回来时已经变了调,像个苍老的叹息。
这是我第七次在月圆夜来到后山。
裤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是编辑发来的催稿信息:\"那篇《后山孤坟》的连载该更了,读者都在等后续。\"屏幕的光映出我眼下的青黑,这三个月来我总在凌晨三点准时醒,床头柜上的水杯永远结着层薄薄的冰,就像此刻指尖触到的石碑温度。
他们不知道,这根本不是编的故事。
第一次听说那座孤坟是在三年前的清明。
我跟着父亲回村祭祖,路过村头的老槐树下时,看见几个老人正蹲在石碾子旁抽旱烟。其中穿蓝布褂子的是村支书老周,他烟杆敲着鞋底的动作突然顿住,眼睛瞟向村后的山峦,喉结动了动:\"又有人去后山了?\"
\"还能是谁,赵老四家的二小子,昨天后半夜就没回家。\"旁边的驼背老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那地方是能去的?忘了三十年前林家丫头的事了?\"
我的脚步顿住了。林家丫头——这个名字像根生锈的针,猝不及防刺进太阳穴。我小时候总在梦里见到个穿白裙子的姐姐,她总背对着我坐在槐树下,辫子垂在胸前,发梢系着红绳。可每次我想靠近,她就会突然转过头,脸埋在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爸,林家丫头是谁?\"我拽住父亲的袖子,他的胳膊突然绷紧了,指节捏得发白。
\"小孩子别瞎问。\"他拉着我快步离开,可我听见老周在身后低声说:\"那坟头的草又该割了......\"
那年秋天我开始写恐怖小说,第一篇就写了座后山的孤坟。发布那天晚上,我收到条陌生私信,只有一张照片:月光下的坟包被雾气裹着,碑上的\"林\"字清晰得像刚刻上去的,坟前摆着串红绳系的纸鸢,纸鸢的翅膀缺了个角。
发信人的头像是片纯黑的色块。
真正踏足后山是在去年冬至。
读者催着要写孤坟的后续,我咬着牙背上相机进了山。那时刚下过雪,山路被冻得硬邦邦的,杂草都变成了灰黑色的枯枝,像无数只向上抓挠的手。越往深处走,空气里的甜味就越浓,不是雪后的松香,倒像是胭脂混着泥土的味道。
找到那座坟时,我突然想起五岁那年的事。
那天也是下雪天,母亲带我去邻村走亲戚,路过后山山脚时,我看见个穿白棉袄的姐姐蹲在石头后哭。她的辫子上沾着雪,红绳被冻得硬邦邦的。我偷偷把口袋里的奶糖塞给她,她抬头时我看见她的脸,左边眉骨下有颗小小的痣,像粒没化的雪籽。
\"别告诉别人见过我。\"她的手抓住我的手腕,冰得像块铁,\"他们会把我埋起来的。\"
此刻坟前的雪地上,正躺着颗奶糖。玻璃糖纸在雪光里闪着亮,剥开的糖块早被冻成了硬块,上面还留着半个牙印。我突然觉得喉咙发紧,相机从手里滑下去,镜头撞在石头上裂了道缝,透过裂缝看出去,坟包后的树影里好像站着个人,白裙子在风雪里飘得像面幡。
回去后我发了高烧,梦里总听见指甲刮木板的声音。母亲坐在床边给我擦额头,突然说:\"你小时候总说后山有个姐姐,我还以为是你瞎编的......\"她的声音顿了顿,\"其实你姥姥就是林家人,当年林家丫头死的时候,才十六岁。\"
林家丫头的事,是村东头的瞎眼婆婆告诉我的。
她的眼睛在三十年前被树枝戳瞎了,却总说自己看得比谁都清楚。我找到她时,她正坐在门槛上摸鞋底,听见我的脚步声就笑了,嘴里的牙掉得只剩两颗:\"是来问林晚的吧?她托梦给我了,说你总在坟前转悠。\"
林晚——这是她的名字。
瞎眼婆婆的手指在鞋底上顿了顿,针脚歪歪扭扭地缠在一起:\"她是被活活打死的。\"
1987年的月圆夜,村里丢了头牛,有人看见林晚傍晚时在后山放过牛,就认定是她把牛赶走了。男人们举着扁担冲进林家,把她拖到祠堂前的晒谷场,她爹蹲在地上抽着烟,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他们打她的时候,她就看着月亮笑。\"婆婆的声音突然变尖,像被踩住的猫,\"白裙子上全是血,她还笑,说'你们都会记着的'。\"
那天晚上,林晚的尸体被拖到后山埋了,没立碑,就堆了个土堆。可第二天一早,埋尸的地方被人挖开了,尸体不见了。有人说被狼叼走了,有人说她自己爬走了,直到第七天月圆夜,赵老五家的小子在坟堆前看见个穿白裙子的影子,第二天就疯了,总说自己的脚被土里的手抓住,大夏天穿着棉鞋还喊冷。
\"你知道她为什么抓他的脚吗?\"婆婆突然抓住我的手,她的指甲又厚又黄,\"赵老五就是当年第一个动手打她的人。\"
我猛地抽回手,掌心被掐出四个红印。窗外的月光正照在墙上,树影晃了晃,像个人影从墙上走了下来。
上个月编辑部组织采风,我鬼使神差地又回了村。
刚进村口就撞见王二婶在烧纸,火盆里的纸灰被风吹得打旋,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她看见我就哭了,说她儿子小龙前几天去后山抓兔子,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说要给你找素材......\"王二婶拽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你写的那些故事,是不是真的?那坟里的东西,是不是找上咱们了?\"
我突然想起小龙,那个总跟在我身后的半大孩子,上次见他时,他左眉骨下也有颗痣。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林子里跑,脚下的落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骨头被踩碎的声音。身后有人追,呼吸声越来越近,带着甜腻的胭脂味。我猛地回头,看见小龙站在那里,白衬衫上全是血,他咧开嘴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牙:\"你看,我找到她了。\"
第二天我在村西头的枯井里找到了小龙,他的脚踝上有圈青紫色的指印,像被人攥过的面团。法医说他是溺死的,可那口井早就干了三十年。
守灵的时候,王二婶递给我个东西,说是从小龙口袋里发现的。是半张照片,边缘被水泡得发皱,上面是个穿白裙子的姑娘,梳着两条辫子,左边眉骨下有颗痣,正对着镜头笑。照片背面用红笔写着行字:\"第七个。\"
我数了数,从三十年前赵老五的儿子,到现在的小龙,正好七个。
此刻我跪在坟前,指尖顺着石碑上的\"林\"字往下划,突然摸到个凹陷的地方。是颗痣的形状,小小的,圆圆的,像粒嵌在石头里的雪籽。
身后的草叶又响了,这次很近,就在我耳边。
我慢慢回头,月光落在她脸上,左边眉骨下的痣亮得像颗血珠。她的白裙子湿淋淋的,发梢滴着水,落在我手背上,冰得像针。
\"你终于回来了。\"她笑起来,声音像风吹过空瓶,\"我等了你三十年。\"
我突然想起五岁那年的雪天,她抓住我的手腕时,我看见她辫子上的红绳松了,露出里面藏着的半张照片——上面是个穿蓝布褂的小男孩,左眉骨下,也有颗痣。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编辑的信息弹出来:\"读者都在问,那个从坟里爬出来的女人,最后到底咬了谁?\"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掌心的红印正慢慢变成青紫色。远处传来鸡鸣声,天要亮了,可我知道,这次我走不了了。
坟头的草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土里伸出无数只手,抓住我的脚踝,冰得像铁。她蹲下来,冰凉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脸,我看见她嘴里的尖牙闪着光,像小时候见过的奶糖玻璃纸。
\"你看,\"她凑到我耳边,呼吸带着甜腻的腐烂味,\"他们都记着呢。\"
我最后看到的,是她辫子上的红绳掉了下来,落在坟前的泥土里,露出里面藏着的半张照片。照片上的小男孩长大了,左眉骨下的痣清晰可见,他正举着相机,对着镜头笑。
手机屏幕亮着,我的手指在键盘上动了动,打下新章节的标题:《第八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