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韬跪在雪地里接旨时,后颈的寒毛被北风掀得直竖。
他仰头望着刘备手中的节杖,朱红缨络上的冰碴子正簌簌往下掉,落进领口,比匈奴人的刀尖还凉。
\"出使北匈奴,稳住左贤王。\"刘备的声音裹着雪粒砸下来,\"子元说你带的盐铁能当刀子使——可本王要的是草原的草,不是匈奴人的血。\"
石韬喉结动了动。
三个月前在乌桓王帐外,他也是这样跪着,用半车盐换得乌桓骑兵退三十里。
那时他以为自己懂草原的规矩,直到昨夜陈子元往他行囊里塞了罐腌羊肉——铁皮罐子在火盆边烤得发烫,军师的手指敲着罐身:\"左贤王的帐篷里没有陶瓮,他们的奶酒是装在羊皮袋里的。
你得让他们看见,汉人的东西能在马背上颠三个月不坏。\"
\"臣领命。\"石韬叩首时,额头撞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闷响。
他起身时,袖中那罐腌肉硌得手腕生疼,像块烧红的铁。
帐外突然传来海腥味。
\"启禀陛下,甘将军求见。\"亲兵掀帘的刹那,咸湿的风卷着碎雪灌进来,裹着股鱼干发酵的酸气。
石韬转头,正看见个皮肤晒得黝黑的汉子跨进来,铠甲缝里还沾着贝壳碎片——是甘宁,上个月带着楼船舰队南下的海军校尉。
\"末将不负所托。\"甘宁甩了甩水淋淋的袖角,展开一卷海图。
羊皮纸边缘泛着黄,像是被海水泡过又晒干的,\"这是南沙群岛的标记。\"他粗糙的指腹划过图上墨迹,\"最南边那座岛,我们管它叫——\"
\"停。\"刘备突然探身,龙袍前襟扫过案上的茶盏。
他盯着海图角落的红点,那墨迹晕得像滴血,\"这串岛链有多长?\"
\"从交州出发,顺洋流走二十日。\"甘宁的声音低了些,\"但末将带的三十艘楼船,回来时只剩十二艘。\"
帐内的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陈子元的目光从海图移到甘宁腰间——那里挂着半块船板,断口处还嵌着珊瑚碴。
他想起三日前收到的密报:\"风暴掀翻七艘,暗礁撞沉五艘,余下的......\"他没说出口的是,那些活着回来的水兵,有半数被鲨鱼啃去了腿。
\"陛下。\"甘宁突然单膝跪地,船板撞在地上发出闷响,\"那些岛子上有椰子,有淡水,还有比马更温顺的海牛。
末将在礁盘里捞到块金矿石,拳头大的......\"
\"够了。\"刘备的指尖在海图上顿住,龙纹袖口微微发颤,\"子元,你说要开海疆,要让汉人的旗子插到天涯海角。
可这些......\"他扯了扯海图边缘的血渍,\"都是用活人填出来的。\"
陈子元没说话。
他想起上个月在港口送舰队时,有个小卒攥着他的衣角哭:\"军师,我娘说海里有吃人的大章鱼。\"现在那孩子的名字该被刻在阵亡碑上了,就在第二排第三个。
\"陛下。\"他伸手按住刘备的手背,\"秦始皇派徐福东渡,带三千童男女;汉武帝遣楼船击南越,折了半支水军。
咱们现在流的血,是给后世铺的路。\"他的拇指摩挲着海图上的红点,\"等咱们的海船能运着丝绸去南洋,换回来的黄金够填满十个武库。\"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报——\"传令兵撞开帐帘,甲胄上的冰碴子落了一地,\"南海舰队副帅周泰急报:前日探岛的小队,无人生还。\"
甘宁猛地站起来,船板\"当啷\"砸在地上。
他的脸瞬间白得像帐外的雪,伸手去抓传令兵的衣领:\"怎么回事?
是风暴?
还是......\"
\"不是天灾。\"传令兵喘得厉害,\"周将军在礁石上发现了箭头——三棱青铜镞,不是咱们的制式。\"
帐内的空气突然凝固了。
刘备慢慢松开海图,龙袍在案上滑出褶皱。
他望着陈子元,目光里有他从未见过的犹疑:\"子元,这海......真的要继续探?\"
陈子元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起第一次见海时,在琅琊港,海浪卷着碎木片拍在脚边,像极了新野城破那日的血浪。
那时他就知道,有些路,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探。\"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钉子一样钉进帐顶,\"把剩下的楼船全修了,再从会稽调二十艘民船充军。
告诉周泰,活要见人,死要见船。\"
刘备盯着他,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比雪还冷:\"你总是这样,拿别人的命赌你的宏图。\"
\"臣赌的是大汉的未来。\"陈子元弯腰拾起海图,墨迹在他掌心洇开,像团燃烧的火,\"陛下若怕,臣愿领旨去南海。\"
\"不必。\"刘备转身走向帐门,龙袍扫过石韬脚边的行囊,\"你还有更要紧的事——盯着石韬的使团。\"他掀帘时,雪光涌进来,照见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左贤王的使者三天前就到了雁门关外,带着二十车羊粪当礼物。\"他的声音被北风撕成碎片,\"他们说,要看看汉使的诚意。\"
石韬攥紧腰间的汉节。
节杖上的红缨被雪水浸得透湿,贴在他手背上,像道正在结痂的伤口。
他望着刘备的背影消失在雪幕里,又转头看向陈子元——军师正盯着海图上的红点,眼底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暗潮。
\"石大人。\"陈子元突然开口,从袖中摸出个小铜瓶,\"这是防狼毒的药粉,撒在帐篷周围。
左贤王的巫师......\"他顿了顿,\"不喜欢汉人身上的味道。\"
石韬接过药瓶,指尖触到瓶身的温度——是陈子元贴身暖了半日的。
他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乌桓,也是这样的药瓶救了他的命。
那时乌桓王的酒里下了毒,他吐得昏天黑地,却还是笑着把最后半块盐砖推了过去。
\"军师。\"他把药瓶装进怀里,\"若左贤王要见陛下的手书......\"
\"我会让陛下写。\"陈子元的目光投向帐外的雪,\"但你要记住,咱们给的每粒盐,都是插在草原上的刀。\"
石韬点头。
他背起行囊时,听见帐外传来驼铃——是使团的骆驼队在等了。
北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他摸了摸怀里的罐头,铁皮已经凉透了,像块凝固的血。
远处传来胡笳声,呜咽得像狼嚎。
石韬拉紧皮裘,跟着驼队走进雪幕。
他不知道,此刻在雁门关外的匈奴帐篷里,左贤王的儿子正攥着把青铜刀,刀尖挑开块汉人送来的腌肉——肉香混着铁腥,在篝火上飘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