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中国的官僚体系里,“官”与“吏”虽并称“官吏”,却有着天壤之别。
“官”是金榜题名的朝廷命官,身着补服,手握印信,由天子钦点赴任,犹如我们所说的体制中人。
“吏”则是体制外的办事人,无品级,无身份,身着布衣,操持文书,在衙门的角落默默维持运转。
“吏”是不是更像如今编制外的临时工,这些人拿着微薄的薪水,干着繁重的活,他们也要养家糊口,自然把目光盯上了“灰色收入”。
正是这种看似泾渭分明的身份鸿沟,以及分配的不公,在嘉庆十一年的直隶藩库,
撕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书吏私刻公章,侵吞库银案子,露出了冰山一角。
“……”
嘉庆十一年(1806年),彼时,直隶布政使(相当于河北副省长)庆格,在检查藩库银账目时,突然发现直隶省历年藩库银数账目非常混乱。
此时庆格新官上任三把火,满心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有别于其前任的政绩。
他勃然大怒,最初想到的是管库的书吏领班王丽南,老王50多岁,负责省一级的藩库账目入库,支出等事项,在这一岗位干了将近20年。
王丽南被差役带到了庆格面前:
“老王,说说吧,你看这账目能对上吗?支出和收入相差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少的银子都去哪了?”庆格黑着脸质问道。
老王一看账目傻眼了,手挠头皮:“这个…哪个…如果不符,可能也许…我也不明白。”
“屁话,你负责书写进库情况,你不明白,好,你不说实话,等本官查出来,定斩不饶!滚!”王丽南唯唯诺诺退去。
看到王丽南支支吾吾的样子,更增加了庆格的疑虑,断定这里面有猫腻。
为查明真相,庆格与直隶总督裘行简发布秘密命令,要求各州县封存账目并带到省城核对。
经过专门财会官员五天五夜的审核核对,发现定州,沧县等十九州县粮收、耗赏、杂税等账目,存在着严重不符,虚收二十八万两,
也就是账目有数字,库房里没这些银粮,这些银粮去哪里了?
庆格感到案情重大,立即将此事上奏给了嘉庆帝。嘉庆震怒,他没想到天子脚下的直隶居然明目张胆贪污库银和粮。
嘉庆回复庆格,务必查清库银粮去了哪里,办成铁案,在全国开展自查自纠。
庆格奉旨执行,他首先想到的是从书吏王丽南身上打开缺口,然后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威武飞扬……”
王丽南跪在直隶布政使司大堂中间,堂上“秉公持正”匾额泛着冷光,三十六根朱漆廊柱环绕,皂隶们手持水火棍分立阶下,喊威声不断,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直隶布政使庆格一脸严肃,猛然拍响虎头惊堂木:“王丽南!你私改账册、侵吞官银,还不速速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王丽南瘫软在地,脚上的锁链哗啦作响:“大人饶命!小人全说!求大人开恩!”
“只要你从实招认,本官可奏请朝廷从轻发落。”
“大人,小的全招。咱们直隶钱粮出入全靠‘截票’舞弊——每次征收赋税,我们会把一式两联的票据私自留存上联,百姓只拿下联。
等他们再来查验,就说票据无效,逼得他们二次纳粮!”
庆格怒目圆睁:“大胆!还有什么腌臜手段?”
“还有‘串票拆合’!”王丽南额头磕出血痕,“比如张三该交十两,李四该交五两,
我们把两张票据拆开,重新拼贴成张三交五两、李四交二十两!多出来的十五两,就被我们几个书吏按份分了。”
庆格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一句:“你说的可是实情?”
“小的如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继续往下讲。”庆格威严喝道。
“大人,还有‘漕米折银’,朝廷规定一石米折银一两五钱,我们硬改成二两,多出的差价全进了私囊!”
庆格像听天方夜谭,没想到这些书吏如此无底线,他抓起案上账册狠狠掷地:“这些假账为何能瞒天过海?”
王丽南头叩地颤声说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早把全省州县的钱粮账册做成‘两套账’,
明面上的册子应付检查,暗里的‘黑账’才记着真收支。每年府衙来核查,
我们提前买通师爷,用‘隔岸改火’的法子——连夜替换关键页,再用茶水熏旧纸张,连墨迹深浅都能仿得一模一样……”
这回庆格可是脑洞大开了,这正是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来人,将王丽南押起来,容后处理!”如狼似虎的衙役七手八脚将老王架走了。
案情基本清楚明了,以王丽南为首的管库书吏,利用自身对财政事务的熟悉,精心设计了一套极为恶劣的舞弊手法。
后期经过审问地方州县书吏,供出他们私刻“恒裕库”和布政使司官印,篡改票据数据,
将州县实际解银一两改为一万两或数千两;还重复支抵,利用财政收支规章做手脚,甚至制作假公文、销毁文卷。
这些书吏还利用官员吃喝玩乐时报账,一些官员喝的醉醺醺,根本不严格审查,就大笔一挥签上了名,漏洞百出,官员也浑然不知。
书吏的薪水由官员承担,与幕僚宾客性质一样,国家不出这份工资,
因此薪水并不多,书吏只好利用业务熟悉动手脚贪墨。
而这些官员高高在上,怎么会想到书吏会想出五花八门的办法呢?
不过,也有一部分官员是和书吏串通好的,由书吏暗箱运作,官员只等分成就是了,默许书吏侵吞国有资产。
庆格加大审查力度,随后查明,从嘉庆元年到十一年间,二十四州县共被侵盗银三十一万余两,
整个过程如同一群硕鼠,在黑暗中疯狂啃食着国家的根基。
嘉庆帝得知后,迅速派协办大学士费淳等钦差大臣前往保定指导严查。
审讯结果令人触目惊心:案件不仅涉及众多书吏,还揪出张麟书等11名涉案官员。
这些官员与书吏相互勾结,狼狈为奸,共同分赃,形成了一条完整的贪腐链条。
对于涉案人员,嘉庆帝予以严厉惩处。贪腐两万两以上的王丽南、陈锡珏等20人被处斩。
其余人员分别被判处秋后处斩、发配等刑罚。同时,历任直隶总督、布政使也因失察之责受到追究。
掩卷思考,这起案件看似因个别书吏胆大妄为而起,实则是清代官僚体系深层次问题的集中体现。
制度不健全,审核不到位,官员人浮于事,业务不熟悉,不得不依赖书吏,导致书吏权力逐渐膨胀。
另一方面,书吏待遇微薄,却掌握着钱粮、刑名等关键事务,为了谋取利益,铤而走险成为常态。
此外,官员与书吏的勾结,更是让腐败风气肆意蔓延。
案件落下了帷幕,由于没有从根本制度上整治,私刻公章的事并没有停止,无疑加快了清王朝的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