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渊写的这个剧本叫做《凌霄烬雪》。
一开始,便是一段黑屏的女声独白。
“我的母亲,是江湖上出现的第一个女性武林盟主,她是江湖上的一段传奇。
然而,最新一届的武林大会前,她却突然暴毙。
灵堂上,各派掌门哭声震天,纷纷发誓要替她报仇。
只有我知道,他们全是凶手。
母亲留下一卷《武林罪典》,记载着各派最见不得光的秘密。
‘想杀我的人,都在这里跪着哭呢。’她临终前笑着对我说。
我披上孝服,将血书缝进袖口。
复仇开始了。”
寒风卷着雪沫,狠狠抽打着凌霄阁朱漆剥落的高大门楼,呜咽如鬼哭。天色沉得像泼了浓墨,压得人喘不过气。
阁内,白幡在穿堂风中翻滚,烛火被吹得忽明忽灭,光影在冰冷的石壁上跳跃,扭曲成无数魑魅魍魉的影子。
灵堂正中,那具厚重的金丝楠木棺椁,在惨白烛光和缭绕的烟气里,沉默得如同深渊。江寒衣——那个曾以“寒衣渡江”名动天下、执掌武林牛耳的女人,就躺在里面。
七天前,她还在发号施令,筹备着足以震动整个江湖的武林大会。七天后,却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首,死于一场来势汹汹、药石罔效的“急症”。
哭声,震耳欲聋的哭声,几乎要掀翻凌霄阁沉重的屋顶。
“江盟主啊!您怎么走得如此突然!苍天无眼啊!”伏虎门门主雷万钧,那个须发戟张、声如洪钟的莽汉,此刻捶胸顿足,额头把青石地面磕得砰砰作响,涕泪横流。
“盟主!您放心,我天刀门上下,必揪出害您的宵小,将其碎尸万段,以慰您在天之灵!”天刀门主冷青锋,素来以冷峻寡言着称,此刻也红了眼眶,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悲愤。
“盟主……盟主待我等恩重如山啊!此仇不报,誓不为人!”铁剑山庄庄主柳无涯,平日里温文儒雅,此刻也失了风度,老泪纵横,身体因为极致的悲痛而剧烈颤抖。
哭声、誓言、捶打地面的闷响混杂在一起,在这偌大的灵堂里发酵、膨胀,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虚假的热浪。一个个平日里跺跺脚江湖都要抖三抖的大人物,此刻都成了最忠心、最悲痛的孝子贤孙。他们的悲恸如此真挚,他们的誓言如此铿锵,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剑自刎,追随盟主于地下。
主角,江临雪,跪在巨大的棺椁左侧的阴影里。
十八岁的身体裹在粗糙的、宽大到几乎不合身的生麻孝服里,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小小雪人。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所有的光。脸颊上还残留着干涸的泪痕,冰冷得像结了霜。
江临雪听着那些震天的哭嚎,那些泣血的誓言。
“揪出宵小……碎尸万段……” 冷青锋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誓不为人……” 柳无涯的哽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江临雪的耳膜,钻进江临雪的脑子,搅得一片血肉模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带着铁锈味的酸气猛地冲上喉咙口。
假的。全都是假的。
母亲最后的笑容,带着血沫的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清晰地烙在江临雪的脑海里,盖过了眼前这场盛大的、荒诞的表演。
“……想杀我的人……都在这里……跪着哭呢……”
那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冰冷彻骨的嘲讽。
七天。从母亲开始莫名虚弱,到最终咽下最后一口气,不多不少,正好七天。
每一天,这灵堂里哭声震天的掌门们,都曾轮流前来“探病”。每一次,母亲都会喝下他们“亲手奉上”的那杯“暖身”的热茶。
七天,七杯茶,七份穿肠毒药。他们排好了班次,默契得像演练了千百遍。是“七日断魂散”?还是什么别的阴毒玩意儿?
江临雪不知道具体名字,只知道这毒无色无味,发作起来像极了风寒入体、气血逆行,连最老道的郎中也只能摇头叹息。
“临雪……”一个刻意放得极其柔和、带着浓重鼻音的女声在江临雪身边响起,伴随着一股浓烈的檀香和脂粉混合的甜腻气味。
是峨眉派掌门,静玄师太。她那张保养得宜、悲天悯人的脸上泪痕未干,微微俯下身,宽大的素色僧袍袖口拂过江临雪的手臂,带来一阵令人作呕的暖风。
“好孩子,莫要太过哀伤。”静玄师太伸出手,“盟主在天有灵,定不愿见你这般形销骨立。你还有静玄师叔,还有各位叔伯,我们……”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显得情真意切,“我们定会护你周全,视如己出。”
江临雪猛地一颤,像是被毒蛇的信子舔过。身体本能地向后缩去,避开了那只即将落下的手。江临雪缓缓抬起头,视线穿过低垂的睫毛,第一次毫无遮挡地看向静玄师太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哪里有半分真正的悲悯?那层薄薄的水光下面,是冰冷的审视,是急于确认猎物状态的算计,还有一丝极力掩藏却依旧泄露的、如释重负的轻松!她的瞳孔深处,倒映着江临雪苍白憔悴的脸,像看着一只落入陷阱、无足轻重的小兽。
一股寒气,比这灵堂里任何角落都要刺骨的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冻结了江临雪最后一丝侥幸。
“视如己出?护我周全?呵!”
江临雪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再次覆下,遮住了眼底瞬间翻涌起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恨意狂潮。
静玄师太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悲悯也凝固了一瞬,随即化作更深沉的叹息:“唉……这孩子,伤心过度了……”她摇摇头,转身又投入了那片悲声的海洋。
喧嚣重新将江临雪淹没。她像个木偶一样,被老管家福伯半搀半扶地送回后院那间冰冷、空寂的卧房。门关上的瞬间,隔绝了前堂那令人作呕的哀声,却把无边的死寂和寒意锁了进来。
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仿佛被抽空。江临雪背靠着冰冷的雕花木门,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蜷缩起来。孝服粗糙的麻布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黑暗中,只有窗纸透进的微弱雪光,勾勒着屋内家具模糊而沉重的轮廓。
不!不能这样!不能只是坐在这里!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一股蛮横的力量猛地顶开了沉重的绝望。江临雪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母亲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床柱上雕刻着繁复的凌霄花,其中一朵,花瓣的脉络似乎比其他的更深一些。母亲无数次在无人时,指尖会不经意地拂过那里。
江临雪用颤抖的、冻得发麻的手指,沿着记忆中母亲的动作,用力地、一遍遍按压那几道看似寻常的纹理。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弹动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床头内侧一块不起眼的雕花挡板,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狭小的暗格。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半卷泛黄的、边缘毛糙的旧书册,像是被人粗暴地撕扯过。书册封面上,是三个墨色沉郁、仿佛用血写就的古篆大字——
《武林罪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