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后殿的寝宫内,烛火已调至最暗,只余下几盏嵌在墙壁上的琉璃宫灯,散发着朦胧柔和的光晕,勉强勾勒出锦帐内交叠的身影。龙涎香沉凝馥郁的气息,混合着情事过后特有的、令人微醺的暖腻甜香,在温暖的空气中缓缓浮动、交织,营造出一种极致的慵懒与旖旎。
沈清漪如同最温顺的猫儿,蜷缩在萧珩宽厚坚实的臂弯里。她身上仅着一件薄如蝉翼的月白色丝质寝衣,勾勒出玲珑起伏的曲线。乌黑如瀑的长发凌乱地铺散在帝王明黄色的寝衣上,与他散落的墨发纠缠在一起。她微微侧着脸颊,贴在萧珩温热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渐渐归于平缓。纤长白皙的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他寝衣领口精致的盘龙金扣,带着一种事后的慵懒与依恋。
萧珩半阖着眼,一只手臂枕在脑后,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漫不经心地抚弄着她柔顺光滑的发丝。俊美深刻的侧脸在朦胧的光线下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峻威严,多了几分难得的放松与餍足。指尖缠绕的发丝带来微痒的触感,如同最上等的丝绸滑过心尖。
帐内一片静谧,只有两人轻缓交织的呼吸声。
良久,沈清漪似乎从半梦半醒的迷蒙中动了动。她微微仰起脸,下巴轻轻蹭了蹭萧珩的胸膛,声音带着一丝初醒的微哑和慵懒,如同羽毛拂过心弦:
“陛下……”
“嗯?”萧珩低低应了一声,抚弄发丝的手未停,只微微垂眸看向臂弯里的人儿。那眼神带着情欲初歇后的温存。
沈清漪却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更紧地往他怀里缩了缩,仿佛寻求着更多的温暖和庇护。她沉默了片刻,那原本慵懒放松的身体似乎微微绷紧了一丝,环在他腰间的手臂也收得更紧了些。
“怎么了?”萧珩敏锐地察觉到了怀中人儿细微的变化,那丝温存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他宽大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脊背,带着安抚的意味。
沈清漪这才缓缓抬起头。朦胧的光线下,她那张绝美的脸庞上,方才的慵懒红晕似乎褪去了一些,眉宇间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轻愁,那双盈盈如水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惊魂未定的脆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她望着萧珩深邃的眼眸,贝齿轻轻咬住了下唇,欲言又止。
“陛下……”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受惊的蝶翼,“臣妾……臣妾近日……总睡不安稳……”
萧珩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自然联想到白日里那场未遂的“意外”。手臂微微收紧,将她更牢地护在怀中,声音低沉而带着安抚:“可是白日里受了惊吓?朕已命太医给你开了安神汤药,可是药效不佳?还是……”他的目光落在她额角那道早已结痂、却依旧留下淡淡痕迹的伤痕上,眼神微暗。
沈清漪飞快地摇了摇头,将脸重新埋进他怀里,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委屈和后怕:“药……药是好的……只是……只是……”
她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艰难地继续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被无形恐惧攫住的微颤:
“陛下……您别怪臣妾多嘴……也……也别怪宫人们乱嚼舌根……臣妾……臣妾只是……只是心里实在害怕……”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眸,如同受惊的小鹿,飞快地偷觑了一眼萧珩的脸色,见他并无不悦,才小心翼翼地、断断续续地低语道:
“近日……臣妾总听……听揽月轩里一些胆大的宫女太监……私下里……偷偷议论……说……说慎刑司那边……到了夜里……尤其……尤其是过了子时……常有……常有凄厉的哭声传出来……一阵阵的……时有时无……像是……像是女人的哭声……又像是……像是被堵着嘴的呜咽……听着……听着怪瘆人的……”
她说着,身体又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抓紧了萧珩的寝衣,仿佛那无形的哭声就在耳边。
萧珩抚弄她发丝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住了。深邃的眼眸中,那丝餍足的慵懒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凝的幽暗。慎刑司?夜半哭声?
“还有人说……”沈清漪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深切的恐惧和对流言的惶恐不安,“说……说刘公公……刘总管他……他管着慎刑司……手段……手段太过酷烈了些……动辄……动辄就将人打得皮开肉绽……关进水牢……一泡就是几天几夜……或者……或者用些……用些宫里都……都明令禁了的私刑……让人……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说到这里,仿佛被那描述中的恐怖景象吓到,猛地打了个寒噤,将脸更深地埋进萧珩怀里,声音带着哭腔:“陛下……臣妾……臣妾听着就害怕……白日里那花盆……还有……还有这些……臣妾总觉得……这宫里……像是藏着……藏着吃人的恶鬼……臣妾……臣妾好怕……”
最后那声带着哽咽的“好怕”,如同最柔软的羽毛,却精准地撩拨在帝王最紧绷的心弦之上!尤其是当这恐惧,与他白日里对刘德全那滔天的恨意和无法宣泄的怒火,以及那场未遂的刺杀联系在一起时!
萧珩搂着她的手臂骤然收紧!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之中,瞬间翻涌起惊涛骇浪!
夜半哭声?凄厉如女子?被堵着嘴的呜咽?
手段酷烈?动用私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些字眼,如同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萧珩的脑海!瞬间与他心中对刘德全那条毒蛇的认知重叠、印证!那条毒蛇在慎刑司经营多年,如同土皇帝!他手底下那些见不得光的阴私勾当,皇帝并非毫无耳闻!只是从前,那些肮脏的血腥被重重宫墙和严密的规矩所掩盖,只要不闹到台面上,帝王亦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此刻不同!
花盆刺杀未遂,凶手灭口干净利落,挑衅帝威!
如今,又有宫人私下议论慎刑司夜半鬼哭,控诉刘德全酷烈私刑!
这些流言,如同滴入滚油的水珠,瞬间将他心中那被强行压下的、对刘德全的滔天怒火与深刻疑忌彻底引爆!
沈清漪感受到他胸膛瞬间的僵硬和那骤然升腾起的、如同实质般的怒意寒气,心中冰冷一片,面上却更加瑟缩惊惶,如同受惊过度的小兽,紧紧依偎着他,汲取着那一点点虚幻的安全感。
“陛下……臣妾是不是……是不是不该听这些……不该说这些……”她怯生生地抬起泪眼,充满了不安和自责,“臣妾只是……只是被吓坏了……胡言乱语……陛下您别生气……”
萧珩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暴怒。他低下头,看着怀中人儿那苍白脆弱、写满惊惧的脸庞,看着她额角那道淡淡的伤痕,心底最深处那丝被触动的涟漪瞬间化为汹涌的怒涛!
他抬起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近乎小心翼翼地拂过她额角的伤痕,动作充满了珍视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随即,那手缓缓下移,安抚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轻轻拍抚着她微微颤抖的脊背。
“莫怕。”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磐石般沉稳,“有朕在,魑魅魍魉,伤不得你分毫。”
他的目光却越过怀中人儿乌黑的发顶,投向锦帐外朦胧的烛光,那眼神锐利如鹰隼,翻涌着冰冷的寒芒与深沉的疑忌。
慎刑司……
夜半哭声……
刘德全……
动用私刑……
这些零碎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沈清漪看似无心、实则精准的话语,用一根名为“恐惧”的丝线,隐隐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那条毒蛇的巢穴深处,或许藏着远超他想象的、更加黑暗血腥的秘密!
“朕知道了。”萧珩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字字带着千钧的份量,每一个音节都如同冰珠砸落,“你安心歇着。这些无稽之谈,朕……自会查明。”
他搂着沈清漪的手臂并未松开,依旧给予着温暖的庇护。但沈清漪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坚实胸膛下传来的心跳,已不再是情事后的慵懒平缓,而是带着一种沉沉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岩浆般的压抑力量!
疑窦的种子,已然深种。
帝王心中那片名为刘德全的阴影,被这枕边夜语,悄然勾勒出更加狰狞、更加不可饶恕的轮廓!
沈清漪温顺地伏在他怀中,长睫低垂,掩去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如刀的锐芒。
刘德全……
你的地狱……
该开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