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工坊,锻铁区
那几张染血的草纸被铺在沾满铁屑的木桌上,昏黄的油灯下,扭曲的线条与潦草的符号如同天书。赵德柱的独臂撑着桌面,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瞪进纸里,粗粝的手指颤抖着划过墨衡用命勾勒出的轮廓。他识字不多,但那“水力”二字,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水轮…水轮…”他盯着那个简陋的圆圈,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额头的汗珠滚落,在图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少监的意思…是让水来推着这大轮子转?轮子转…带动这大木头杆子(硬木丝杠)…木头杆子再推着钻头(镗刀)往里钻?”
“赵头,这…这能成吗?”刘老六凑近了看,满是皱纹的脸拧成一团,指着图纸上那个巨大的曲柄和齿轮,“用水推轮子,磨坊里常见。可要它推着这么沉的铁家伙钻眼子?还要钻得笔直?少监这上面写的…硬木丝杠顶多受八百斤的力…钻头烧到亮白透红还得拿桐油皂角水伺候着…这…这比伺候祖宗还精细啊!”
“少监画的!少监用命换来的!”赵德柱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说能成,就一定能成!不懂?不懂就试!拿命试!”
工棚角落里,被挑出来的几个老匠人,围着另一张桌子,正对着墨衡标注的几个关键数据争论得面红耳赤。
“七百八到八百二…水淬…这温度怎么控?靠眼睛看颜色?差一丝就脆了!”王二麻子捏着自己烧焦的胡子,愁眉苦脸。
“水流冲击点偏移八分之一…这他娘的是什么鬼意思?轮子转起来水往哪边泼力气大?”李铁头挠着光亮的脑门,百思不得其解。
“桐油加皂角水…少监写这个干啥?钻头烧红了直接捅水里不就得了?还整这花活?”另一个老匠人嘟囔着。
质疑、困惑、茫然…在汗臭与煤烟弥漫的空气里交织。水力?这完全陌生的领域,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世代与火打交道的匠人面前。然而,角落废料堆里那根被赵德柱砸废的枪管雏形,以及窝棚里墨衡微弱得几乎随时会断绝的呼吸,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们没有退路。
“都闭嘴!”赵德柱一声低吼,如同受伤的野兽,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众人,猛地一拳砸在图纸上,震得油灯火苗一阵乱跳。“少监躺下了!法子留给我们了!我们干不出来,新军拿什么去挡北狄的狼崽子?我们就是罪人!是千古罪人!陛下就在外面看着!少监的血还在这纸上没干透!”
他喘着粗气,独臂指向窝棚的方向,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狠厉:“现在!老子不管你们懂不懂!照着少监画的轮廓,给老子把水轮架子先搭起来!木头不够?拆棚子!拆老子的床板!刘老六,你带人去找最大最硬的老槐木,给老子车出那个大曲柄和齿轮!王二麻子,炉子别熄,按少监写的温度,给老子烧钻头!烧废一百根,就烧一千根!李铁头,你狗日的不是修过水车吗?水流冲击点…给老子试!轮子装上之前,拿桶水往假轮子上泼!泼一千桶!泼到看出门道为止!还有那桐油皂角水…少监写出来就肯定有用!备上!都给老子备上!”
“没有可是!没有不懂!”赵德柱的独臂在空中狠狠一挥,斩断所有犹豫,“干!往死里干!少监用命给我们指了路,我们就是把命填进去,也得把这条路给趟出来!”
绝望的尽头,往往催生出最疯狂的力量。赵德柱这近乎蛮横的命令,却像一针强心剂,刺破了匠人们心头的迷茫。是啊,少监都敢用命拼,他们这些烂命,还怕什么?
“干了!”
“娘的,拼了!”
“拆!老子这就去拆门板!”
“烧!老子眼睛豁出去不要了,也给它盯出那个‘亮白透红’来!”
短暂的沉寂后,是更加狂热的爆发。质疑被抛到脑后,困惑被蛮力碾碎。整个工坊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有人冲向堆木料的角落,斧头锯子齐上阵;有人扑向炉膛,将温度烧得更高,眼睛死死盯着铁料的颜色变化;有人找来废弃的轮毂,用木桶一遍遍模拟水流冲击;李铁头则一头扎进库房,翻找桐油和皂角。
巨大的水轮框架,在锻铁区边缘的空地上,以惊人的速度开始搭建。粗壮的圆木被榫卯结构咬合,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没有精密的图纸,只有墨衡草图上那个模糊的轮廓,和匠人们世代相传的、对力量的直觉理解。汗水混着木屑铁灰,在古铜色的脊背上流淌,滴落在新砍伐的木料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赵德柱像一头发疯的头狼,在几个关键小组间来回奔突,嘶吼着,催促着,用独臂比划着。他不懂那些复杂的力学原理,但他懂墨衡的执念,懂那份图纸承载的份量。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活的监工鞭子,抽打着所有人压榨出最后一丝潜能。
时间在汗水的蒸腾中飞速流逝。巨大的水轮骨架渐渐成型,粗犷而笨重。硬木车制的曲柄和齿轮被小心翼翼地抬过来,安装在预留的位置,发出生涩的摩擦声。一根足有成人小腿粗、表面经过特殊打磨的老槐木,被作为硬木丝杠,固定在支架上,前端连接着一个特制的夹具,用来固定烧红的镗刀。
另一边,王二麻子顶着几乎被炉火烤焦的眉毛,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铁钳夹着的一根特制镗刀头。那镗刀头被烧得通体透亮,呈现出一种近乎刺眼的亮白色泽,边缘似乎有熔化的迹象。
“就是现在!桐油皂角水!”王二麻子嘶声大吼。
旁边一个年轻匠人立刻将早已混合好的、散发着古怪气味的液体,猛地泼向烧红的镗刀头!
“滋啦——!”刺耳的声响伴随着浓烈的白烟升腾而起,镗刀头迅速冷却,表面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深青色泽。
“快!上夹具!”王二麻子声音都变了调。
烧制好的镗刀被迅速卡进丝杠前端的夹具。另一端,一根粗制滥造、仅初步锻焊成型、内孔粗糙的枪管毛坯,被固定在另一端特制的卡座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巨大的、还显得空荡荡的水轮框架,以及框架下奔流不息的工坊引水渠。成败,在此一举!
“开闸!放水!”赵德柱站在水渠的闸门旁,独臂高高举起,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期待而颤抖嘶哑。
沉重的木闸被几个匠人合力抬起!
“哗——!”
积蓄的水流如同脱缰的野马,咆哮着冲入专为水轮铺设的导流槽,带着沛然莫御的力量,狠狠撞向水轮下方巨大的木质轮叶!
“嘎吱…嘎吱吱…”
巨大的水轮,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极其缓慢、极其艰涩地…转动了第一下!轮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硬木丝杠随之被带动,开始极其缓慢地向前推进!那固定在夹具上的深青色镗刀,一点点、一点点地,向着枪管毛坯那粗糙的内孔探去!
成了!
狂喜瞬间爬上每一个匠人的脸庞!他们甚至来不及欢呼,目光死死锁在那缓慢移动的镗刀尖端,看着它终于抵住了枪管内壁。
“钻进去了!钻进去了!”
“动了!水推着它动了!”
压抑的欢呼声刚起,异变陡生!
“嘎嘣——!”
一声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断裂声骤然响起!
那根承载着所有人希望的硬木丝杠,在镗刀刚刚开始切削内壁的瞬间,从中部猛地断裂开来!巨大的水轮失去了负载,在汹涌水流的冲击下猛地加速旋转,带动断裂的丝杠残端如同失控的巨鞭,狠狠抽向旁边!
“小心!”赵德柱目眦欲裂!
轰隆!
断裂的丝杠残端砸在旁边一个铁砧上,火星四溅!巨大的冲击力让整个水轮支架都剧烈摇晃起来,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呻吟!刚刚探入枪管内孔不足半寸的镗刀,歪斜着卡在了毛坯里。
死寂。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一盆冰水当头浇灭。失败的阴影,伴随着断裂木头的惨白茬口,再次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八百斤…丝杠的承压极限,在真正切削钢铁的力量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
### 乾清宫西暖阁
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那枚沾着北狄与江南人血迹的青铜碎片,静静躺在御案上,边缘反射着烛光,冰冷而刺眼。
“江南人之血…”赵琰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下都像敲在侍立一旁的王承恩心尖上。“查!给朕挖地三尺!近三年,江南各府县,所有非正常死亡、失踪、或行踪诡秘者,尤其是…与军械、硝石、海贸,乃至…与靖王府有过交集者!一丝一缕,都给朕筛出来!”
“奴才遵旨!”王承恩心头凛然,皇爷这是彻底将矛头指向了江南那位“贤王”。
“那个‘铁蛋爹’,”赵琰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淬了冰,“此人必是前朝‘夜不收’余孽,且精通匿踪潜行,寻常手段难以缉捕。传令北镇抚司,启用‘嗅金鼠’!”
“嗅金鼠?”王承恩眼皮一跳。那是北镇抚司秘藏的一批追踪奇才,专精于常人难以察觉的气味、痕迹追踪,轻易不动用。
“此人腰牌崩落碎片在此,其上沾染两种人血,便是他最大的破绽!”赵琰眼中寒光闪动,“令‘嗅金鼠’携此碎片,秘密潜入西山坳及周边村落,循着那江南血气最可能遗留之处,一寸寸地嗅!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朕挖出来!”
“奴才即刻去办!”王承恩躬身领命,知道这是下了血本。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龙骧卫小校无声无息地闪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枚细小的竹筒:“陛下,西山工坊,墨少监处,加急密报。”
赵琰眼神一凝,立刻接过竹筒,拧开,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丝帛。上面是王承恩安插在墨衡身边心腹的笔迹,极其简练:
【少监呕血绘草图,曰‘水力’;赵匠头领众试造,丝杠初动即断。众匠未馁,誓以血肉继之。少监…气息愈微。】
短短数行,勾勒出一幅血与火交织、希望与绝望并存的图景。墨衡以命相搏换来的“天书”,匠人们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血肉继之”…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与灼热,瞬间攫住了赵琰的心脏。
“血肉继之…”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扫过御案上那枚染血的青铜碎片,又仿佛穿透宫墙,看到了西山工棚里那些在熔炉前搏命的脊梁,看到了黑水河畔那三万磨刀霍霍的苍狼铁骑。内忧外患,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这个刚刚燃起一丝星火的帝国。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舆图前,目光死死钉在龙门卫以北那片代表着黑水河的蓝色线条上。指尖缓缓划过,最终停留在距离龙门卫三百里的位置。
“王承恩。”
“奴才在。”
“传旨兵部,”赵琰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硬,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龙门卫守将,即日起,哨探范围向北推进一百里!每日三报!凡遇北狄游骑,无论规模大小,格杀勿论!另,命蓟镇总兵杨钊,抽调本部精骑三千,以‘巡边’之名,秘密移驻龙门卫以西五十里鹰嘴峪,枕戈待旦!没有朕的明旨,一兵一卒不得擅动,违者…斩!”
“奴才遵旨!”王承恩心头剧震。这是明摆着要跟北狄针锋相对了!哨探推进是挑衅,精骑暗伏是杀招!皇爷这是要…主动加压,逼北狄先动?
赵琰没有解释,他的目光依旧钉在舆图上,仿佛要穿透那薄薄的纸张,看清黑水河谷里隐藏的三万苍狼。被动防御,只会被那张内外交织的巨网慢慢勒死。墨衡和那些匠人,在用血肉和钢铁搏杀。他,大夏的皇帝,也必须在这盘凶险的棋局上,落下一枚足以搅动风云的棋子!
---
### 西山坳,废弃砖窑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混合着泥土的霉味和动物粪便的骚臭,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墙角一道几乎被蛛网完全覆盖的狭小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刀疤脸蜷缩的身影。
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背靠着冰冷潮湿的砖墙,呼吸粗重而压抑。左臂的衣袖被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横贯小臂,虽然用布条紧紧勒住,但暗红的血渍依旧在不断渗出,染红了身下的干草。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紧咬着牙关,硬生生将呻吟咽了回去。
他的右手,死死攥着一块残缺的青铜腰牌,正是与赵琰手中那片碎块同源。腰牌边缘锋利,残留着刮蹭墙壁留下的新鲜划痕。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砖缝,死死盯着远处西山工坊的方向。那里,火光依旧彻夜不息,隐约传来的锻打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他的心上。
“废物…都是废物!”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充满了怨毒与不甘。精心策划的嫁祸,调动了李槐那个蠢货,点燃了民愤,眼看就能借清流的手将新军彻底摁死…却被那个该死的阉狗王承恩硬生生搅了局!更让他心惊的是,龙骧卫和顺天府的搜捕力度远超预期,布下的几个假线索被迅速识破,逼得他只能躲进这个连老鼠都不愿久留的耗子洞。
“墨衡…赵琰…”刀疤脸咀嚼着这两个名字,眼中闪烁着刻骨的恨意。就是这个墨衡,弄出了那些要命的火器!就是这个赵琰,坏了主上筹谋多年的大计!他必须死!墨衡必须死!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那是他出发前,来自江南深处那位“主上”的严令:【事若不可为,则斩其首脑。墨衡若亡,新军之魂即灭。】
他缓缓抬起完好的右手,探入怀中,摸出一个仅有拇指粗细的竹管。竹管一端密封,另一端露出一点幽蓝色的金属寒芒。这是一支特制的吹箭,箭镞喂有剧毒,见血封喉,出自北狄宫廷秘制,混杂了数种塞外奇毒,中者无救。而吹管本身,则带有一种前司礼监“夜不收”暗器特有的精巧机簧,能无声无息地将毒箭送出十步之外,精准索命。
刀疤脸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渗血的嘴唇,眼中只剩下疯狂的杀意。工坊防卫森严,强闯必死。但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等待。等待墨衡被抬出那间窝棚,等待他暴露在某个转瞬即逝的视野盲区。毒箭的幽蓝寒芒,在黑暗中无声地锁定着工坊的方向,如同毒蛇的獠牙,蓄势待发。
“快了…墨衡…你的死期…快了…”沙哑的低语在黑暗中回荡,充满了血腥的诅咒。
---
### 西山工坊,水力试验场
断裂的硬木丝杠残骸散落一地,惨白的木茬像无声的嘲笑。巨大的水轮在失去负载后依旧被水流冲击着空转,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嘎吱”声,每一次转动都像是在抽打匠人们的脸。失败的阴云沉甸甸地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赵德柱死死盯着那断裂的茬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几乎要滴出血来。八百斤…少监写下的记限,在真正的钢铁面前,脆弱得像根稻草。怎么办?用铁?可铁制的丝杠和齿轮,以他们现有的淬火和打磨技术,根本承受不住水轮那狂暴的力量,强行撞上只会崩坏得更快更彻底!绝望的冰寒,顺着脊梁骨往上爬。
“赵头…”刘老六的声音带着哭腔,“硬木顶不住啊…少监写的八百斤…是极限…可这钻铁…力道怕是…”
“顶不住也得顶!”赵德柱猛地回头,独臂狠狠一挥,打断了刘老六的话,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少监给我们指了路!是水!不是我们这身烂肉!今天这水轮要是转不起来,钻头要是钻不进去,老子就跳进水槽里,用这条胳膊去推它转!”
他状若疯虎,竟真的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踉跄着就要往那奔流的水槽扑去!
“赵头不可!”旁边的匠人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他。
就在这混乱绝望之际,一个苍老而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从人群后面颤巍巍地响起:
“柱…柱子…木…木头不行…那…那就不让它硬顶…”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一个一直蹲在角落、默默帮着打下手、平时几乎被人遗忘的老驼背匠人,拄着一根烧火棍,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叫孙老蔫,据说是前朝工部大匠的后人,因得罪上官被贬为匠户,性子孤僻木讷,手艺却极精,尤其擅长处理木材和润滑。
“孙老蔫?你说啥?”赵德柱挣扎着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他。
孙老蔫浑浊的老眼看了看地上断裂的木杠,又看了看那空转的水轮和连接轴套的位置,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比划着:“硬…硬碰硬…木头…扛不住铁…得…得让它滑溜…滑溜了…就省力了…”
他指了指自己一直揣在怀里、视若珍宝的一个小陶罐:“桐油…加…加皂角水…少监写的…少监…懂…懂这个…”
众人一愣,目光瞬间聚焦到那个不起眼的小陶罐上。王二麻子猛地一拍大腿:“对啊!少监让备着桐油皂角水!不是光给钻头淬火的!是…是给这木头杆子和转轴‘滑溜’用的!”
如同醍醐灌顶!绝望的冰层瞬间被砸开一道裂缝!
“快!把轴套!卡槽!所有木头和木头、木头和铁转轴摩擦的地方!给老子用桐油皂角水!狠狠地抹!抹透了!”赵德柱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嘶声狂吼。
几个匠人立刻扑上去,小心翼翼地将孙老蔫陶罐里那混合好的、散发着古怪气味的粘稠液体,厚厚地涂抹在重新安装好的硬木丝杠与支架轴承的接触面上,涂抹在巨大的齿轮咬合处,涂抹在每一个可能产生巨大摩擦阻力的节点!浓重的桐油味混合着皂角的苦涩气息弥漫开来。
“再试!”赵德柱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
断裂的硬木丝杠被换下,一根新的、同样规格的硬木丝杠被仔细涂抹润滑后安装到位。烧红的镗刀再次被桐油皂角水淬出深青寒芒,卡入夹具。另一根枪管毛坯固定好。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空气凝固得如同铁块。
“开闸——!”
水流再次咆哮着冲入导流槽!
“嘎吱…吱呀呀…”
巨大的水轮,在润滑的作用下,虽然依旧发出沉重的呻吟,但启动的艰涩感明显减轻!轮叶吃力地带动轮轴,硬木丝杠在厚厚的桐油皂角水润滑下,开始缓慢却稳定地向前推进!
深青色的镗刀尖端,再一次抵住了枪管毛坯粗糙的内壁。
这一次,没有刺耳的断裂声!
“滋…滋滋滋…”
一阵极其轻微、却如同天籁般悦耳的金属切削声,在巨大的水流轰鸣和轮轴吱呀声中,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屏息凝神的匠人耳中!
钻进去了!
那坚硬无比的钢铁内壁,在旋转推进的镗刀下,被一点点、一点点地切削下来!细微的铁屑,混合着润滑的油脂,从枪管尾部缓缓流出!
“成了!成了啊!”刘老六第一个吼了出来,老泪纵横。
“动了!真动了!水在钻铁!水在钻铁啊!”王二麻子激动得手舞足蹈。
“少监的法子!少监的法子成了!”年轻的匠人们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赵德柱没有欢呼。他死死盯着那缓慢旋转、稳定推进的丝杠和镗刀,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滚烫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煤灰,冲刷出两道泥泞的沟壑。他那只仅存的左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剧烈颤抖。血肉熔炉…终于看到了一丝超越的曙光!
“快!记下来!丝杠的进给速度!水流的大小!抹了多少油!一点都不能差!”赵德柱猛地一抹脸,嘶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亢奋,“少监醒了要问!我们得告诉他!他的法子!成了!”
---
### 西山工坊,休憩窝棚外
浓稠的黑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笼罩着窝棚。只有棚内一盏如豆的油灯,透出微弱昏黄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不定。
刀疤脸如同鬼魅般伏在窝棚对面一处堆积如山的煤堆阴影里,左臂的剧痛让他的呼吸粗重而紊乱,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伤口。但他的眼睛,却像黑暗中狩猎的狼,死死锁住窝棚那扇破旧的木门。他已经在这里潜伏了近两个时辰,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与煤堆的阴影融为一体。
窝棚里,墨衡的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赵德柱和学徒偶尔压抑的啜泣和走动声传出。时间一点点流逝,刀疤脸的耐心也在剧痛和焦躁的煎熬中逐渐耗尽。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另寻机会时——
“吱呀…”
窝棚那扇破旧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学徒端着木盆,小心翼翼地探出身来,左右张望了一下,似乎是想去倒掉盆里的污水。
机会!
刀疤脸眼中凶光爆射!就在学徒侧身迈出窝棚门槛,身体完全暴露在门口那狭窄光晕中的一瞬间!
他猛地吸足一口气,胸腔因用力而剧痛!完好的右手闪电般抬起,将那支幽蓝色的吹箭含入口中!腮帮子猛地一鼓!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毒蛇吐信般的破空声响起!
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幽蓝寒芒,撕裂黑暗,精准无比地射向那学徒的咽喉!毒辣、阴狠,不留一丝余地!刀疤脸脸上露出一丝残忍而得意的狞笑。杀不了墨衡,杀他身边的人,也能乱其心神!更能制造混乱,引蛇出洞!
然而,就在那幽蓝寒芒即将洞穿学徒咽喉的千钧一发之际——
“呜——嗡——!”
一阵低沉而雄浑的、如同巨兽苏醒般的嗡鸣声,骤然从远处的锻铁区方向传来!那是巨大的水轮在润滑后克服阻力、稳定转动时,轮轴与硬木摩擦、水流冲击轮叶共同发出的混合声响!这声音虽然沉闷,却带着一种新生的、沛然的力量感,穿透夜幕,瞬间打破了工坊深夜的死寂!
这突如其来的、从未听过的巨大声响,让那端着木盆的学徒猛地一惊,下意识地循声转头望去!
就是这一转头!
“嗖!”
那支淬着剧毒的幽蓝吹箭,擦着他脖颈的皮肤疾射而过!箭镞带起的冰冷气流,甚至让他脖颈的汗毛瞬间倒竖!
“笃!”
一声轻响,吹箭狠狠钉在了窝棚门框内侧的木头上!幽蓝的箭镞在油灯的微光下,闪烁着妖异而致命的寒芒!距离学徒的脖颈,仅有半寸之遥!
学徒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污水四溅。他呆立在原地,看着门框上那支兀自微微颤动的毒箭,脸色煞白如纸,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窝棚里立刻传来赵德柱惊怒的吼声和急促的脚步声:“怎么回事?!”
刀疤脸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滔天的怒火!功败垂成!竟然败在了一声莫名其妙的怪响上!他恶毒地看了一眼远处传来轰鸣声的方向,又死死盯了一眼窝棚门口慌乱的人影,知道再无机会。他强忍着左臂的剧痛,如同最敏捷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入更深的煤堆阴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留下门框上那支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幽蓝毒箭。
窝棚里,赵德柱冲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了门框上的毒箭和吓得瘫软的学徒,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扫向箭矢射来的方向,只看到一片沉沉的黑暗。
“有刺客!保护少监!”赵德柱的怒吼如同惊雷,瞬间撕碎了工坊的夜空。很快,急促的铜锣声和护卫的呼喝声在工坊各处响起。
而远处,那低沉雄浑的水轮转动声,依旧“呜——嗡——”地响着,稳定而有力,仿佛一头刚刚挣脱束缚的钢铁巨兽,在黑夜中发出新生的咆哮。这咆哮声,压过了此刻的混乱与杀机,带着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感,宣告着一个血肉熔炉时代的落幕,和一个“水力”新纪元的艰难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