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像止痛药，能麻痹一时尖锐的痛楚，却无法填补心口那个持续漏风的空洞。日子看似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我按时上课，低头写作业，在食堂吞咽着不知滋味的饭菜，在熄灯后盯着天花板上旋转的星云投影（如今只剩下冰冷的仪器感），努力扮演一个“正在好起来”的江临。
然而，创伤的余震无处不在，总在不经意间将我拖回冰冷的深渊。
课间，目光掠过教室。晨野正侧着身，高大的身影几乎将苏晚星完全笼罩，他笨拙地用纸巾擦掉苏晚星嘴角不小心沾上的面包屑，苏晚星仰着脸笑，眼睛弯成月牙，脸颊微红。那画面温馨得像偶像剧海报。
林阳则趴在沈听雪的课桌旁，脑袋几乎要凑到一起，两人对着一块小小的电路板争论着什么。沈听雪偶尔会不耐烦地拍开他乱指的手，林阳就挠着头嘿嘿傻笑，手腕上那个改装的手环闪烁着柔和的、代表“愉悦”的蓝绿色光芒。
每一次不经意的瞥见，都像一把钝刀子，缓慢而残忍地在心口那未愈的伤疤上反复切割。提醒着我，那些属于我的、相似的甜蜜，是如何被生生剥离，只剩下冰冷的废墟。
晚自习后的路上，情侣小道依旧熙攘。昏黄的路灯下，一对对小情侣依偎着走过，影子亲密地交叠在一起。低低的笑语，偷偷牵起又松开的手，女孩嗔怪地轻捶男孩肩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个模糊的轮廓，都像精准的触发器，瞬间激活我脑海里那些被封存的、带着柠檬糖香气的记忆碎片：
叶瑶踮起脚，在我耳边呼着热气说“笨蛋”；
她冰凉的小手钻进我温暖的口袋，紧紧抓住我的手指；
她故意踩脏我的球鞋，然后狡黠地笑着跑开；
我们在老槐树下笨拙地接吻，树影婆娑，心跳如鼓…
回忆如同一幅幅绚丽多彩的画卷，在我的脑海中不断闪现，每一个细节都如此鲜活，仿佛刚刚发生过一般。那些甜蜜的瞬间，如同一股清泉，滋润着我的心田，让我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然而，当我从回忆的漩涡中挣脱出来，回到现实的世界时，一股刺骨的寒意却如同一股洪流般涌上心头。现实的冰冷和失去感，就像一把无情的利刃，深深地刺痛着我的心，让我痛不欲生。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一张沉重的网，将我紧紧地笼罩其中，让我无法逃脱。而那些无处宣泄的痛苦，就像无数条纠缠在一起的藤蔓，不断地缠绕着我，越收越紧，几乎要将我窒息。
我感到自己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得喘不过气来，急需一个出口，一个能够让我暂时逃离这痛苦的出口。这个出口，就像是黑暗中的一束光，给我带来一丝希望。
在午休时间，教室里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几个人。我缓缓地走到教室的最后一排，看到苏明正埋着头，全神贯注地在一本破旧的《体坛周报》上研究着足球彩票。
“苏明。”我轻声叫道，声音却有些发干，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他听到我的声音，缓缓地抬起头，看到是我，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江哥？有事？”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视线扫过他鼓鼓囊囊的校服口袋，压低了声音：“还有…烟吗？”
苏明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嘴巴微张，半天没合拢。“烟？江哥你…你要烟？”他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你…你不是最烦这味儿吗？上次还说我们抽烟污染空气…”
我的脸颊有些发烫，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固执地重复：“有吗？卖我一包。”
苏明看着我苍白的脸色和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脸上的惊讶慢慢褪去，变成一种复杂的、带着点同情和无奈的神色。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手伸进校服内袋，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包压得有些皱巴巴的红色“利群”，塞到我手里。
“江哥，”他声音很低，带着点劝诫，“这玩意儿…解不了真愁。还烧钱，伤身。”
我没说话，只是把那包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烟紧紧攥在手心，像抓住一根虚无的救命稻草。
午休的后半段，阳光逐渐变得柔和，我穿过校园的小道，径直走向实验楼后面那座废弃的自行车棚。那里，周遇安、晨野他们几个正聚在一起，吞云吐雾。
当我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周遇安的眼睛突然瞪大，嘴里的烟差点掉在地上。“卧槽？江哥？”他的声音充满了惊讶，“你真……真要学？”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把手中的烟盒递过去，喉咙有些发紧，声音也变得沙哑：“嗯。教我。”
晨野在一旁皱起了眉头，似乎对我的决定有些不满，但他并没有说话。陆深则挑了挑眉，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周遇安叹了口气，还是接过了烟盒，熟练地拆开锡纸，弹出一根烟递给我。然后，他又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印着骷髅头的廉价打火机。
“第一次，别太猛。”他提醒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关切。
我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将那根白色的、细长的东西叼在嘴里。烟草的味道立刻钻进了我的鼻腔，带着一股生涩的草木气息，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好闻。
“嚓！”周遇安按下打火机，火苗跳跃着靠近烟头。我下意识地用力吸了一口，烟雾瞬间充满了我的口腔和喉咙。
瞬间，一股极其辛辣、滚烫、带着强烈刺激性的气体猛地冲进喉咙，像无数把烧红的小刀在气管里疯狂刮擦！
“咳咳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完全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我弯下腰，眼泪鼻涕瞬间糊了一脸，肺像是要炸开一样疼痛难忍。眼前阵阵发黑，世界天旋地转。
“慢点！跟你说别猛吸！”周遇安赶紧拍着我的背。
晨野默默递过来一瓶矿泉水。
咳了好一阵，喉咙和气管里那火烧火燎的感觉才稍稍平复。但那股呛人的烟雾似乎还在胸腔里盘旋，带来一种奇异的、麻木的钝感。
我抹掉眼泪，看着指间那根明明灭灭的烟头，固执地再次将它凑近嘴唇。这一次，我学乖了，小心翼翼地、浅浅地吸了一口。
辛辣感依旧存在，但不再那么难以忍受。烟雾在口腔里短暂停留，带着一种苦涩的焦香，然后被我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在潮湿阴冷的车棚里袅袅升起、扩散，模糊了眼前锈迹斑斑的车架和同伴们或担忧或沉默的脸。
一根，两根，三根…
我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一般，机械而沉默地重复着点烟、吸吮、吐出烟雾的动作。每一次点烟，都像是在点燃内心深处的某种情绪，而每一口烟雾的吸入和吐出，都仿佛是在将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和哀伤一同释放出来。
尼古丁带来的短暂眩晕感，就像一层薄薄的纱，轻轻地覆盖在我心口那狰狞的伤口上，暂时掩盖住了那些尖锐的记忆。身体在烟雾的缭绕中渐渐变得有些轻飘飘的，思绪也随之变得迟钝起来，仿佛所有的烦恼和忧虑都在这一刻被远远地抛在了脑后。
然而，这种麻木只是暂时的。当烟雾散去，那心口的伤口依然存在，那些尖锐的记忆依然如影随形。我手中的香烟，就像我生命中的最后一根稻草，虽然明知它无法真正治愈我的伤痛，但我却依然紧紧地抓住它，不肯松手。
指间那一点灼热的红，在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宛如一颗微弱、濒死的心脏。它在我的指尖跳动着，似乎在诉说着我内心的挣扎和无奈。而烟灰缸里，那些被丢弃的烟蒂已经堆积如山，仿佛是一场小型的火葬场，埋葬着我所有的痛苦和哀伤。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呛人的烟草味，这味道让人感到窒息，却又让人无法逃离。就在这时，周遇安看不下去了，他猛地冲过来，一把夺过我手中刚点着的第五根烟，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它狠狠摁灭在易拉罐里。
“江哥……够了！”周遇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恼怒和担忧，“你看看你，一包烟都快被你抽完了！你当这是糖豆呢？！”
我茫然地看着他，又低头看看空空的手。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迟来的反胃感猛地涌上喉咙。我冲到墙角，对着堆满杂物的角落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汗水，狼狈地糊了一脸。
不是因为烟太呛。
是因为在那一团团升腾的、呛人的烟雾里，我仿佛又看到了叶瑶的脸。看到她笑着递给我星空棒棒糖的样子，看到她生气时咬住下唇的样子，看到她最后那个冰冷决绝的背影…那些画面在烟雾中扭曲、变形，最终被灼热的烟头烧成灰烬，只留下呛人的苦涩和灭顶的绝望。
周遇安看着我这副样子，脸色铁青。他猛地掏出手机。
“你干嘛？”我哑着嗓子问。
“妈的，老子看不下去了！”他手指飞快地戳着屏幕，“找沈听语！让她告诉叶瑶！看看她造的孽！”
……
晚自习前，沈听语在走廊拦住了我。她的表情依旧没什么波澜，像一尊完美的石膏像。
“江临，”她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仿佛能闻到我衣服上残留的烟味，“周遇安跟我说了。”
我别开脸，没说话。
“我也告诉叶瑶了。”她的声音平稳得像在念实验报告。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期待，像火星一样闪过。
沈听语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然后才继续用那种毫无起伏的语调说：“她说——”
我屏住了呼吸。
“‘他抽烟？关我什么事？身体是他自己的。’”
沈听语清晰地复述着，连叶瑶那可能带着一丝不耐的语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最后那点微弱的火星，被这盆冰水彻底浇灭。心口只剩下被冰碴反复摩擦的麻木感。
“不过，”沈听语话锋一转，看着我的眼睛，“她后面还说了一句。”
我抬起眼。
“‘分手了，又不是仇人。告诉他，我们还是朋友，不用搞得这么尴尬。’”
朋友？这个词就像一根淬了毒的针，毫不留情地刺进了我那早已伤痕累累、血肉模糊的内心深处。它带来的痛苦，甚至比“分手”二字还要残忍得多。
曾经，我们是如此亲密无间，拥抱、亲吻，分享彼此的所有秘密，一起憧憬着星辰大海的美好未来。她在我心中，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是我世界里的重要坐标。然而，如今她却如此轻易地说出要做“朋友”这样的话，这怎么可能呢？
每当我看着她，那些曾经被烧成灰烬的甜蜜回忆便会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会想起她那曾经温柔的目光，想起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但同时，我也无法忘记她那冰冷的眼神和决绝的背影，那是她离开我时的样子，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每一次靠近她，都像是在把我那刚刚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让鲜血再次流淌。而每一次与她进行所谓“朋友”般的交谈，都如同在心尖上进行一场凌迟，让我痛不欲生。
我嘴角微微上扬，却扯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是被硬生生挤出来的一般，僵硬而又扭曲，让人看了不禁心生怜悯。我的声音也变得异常干涩，就像是砂纸在粗糙的表面上摩擦一样，发出刺耳的声响：“朋友？呵呵……那就做朋友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对如何处理我们之间那尴尬的关系感到有些茫然了。我原本还在思考该如何面对她，如何化解这种尴尬，但现在，我突然觉得这些都不再重要了。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复习，在期末考试中超过她。
我毅然决然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教室。我的背影挺得笔直，就像一杆被强行掰直却随时都可能断裂的标枪。每一步都显得有些沉重，似乎承载着我内心的不甘和自尊。
而在我心口那片被烟灰覆盖的废墟之下，有两团火焰正在熊熊燃烧。一团名为“不甘”，它是我对自己成绩不如她的不满和不服气；另一团则是“自尊”，它是我对自己的要求和坚持。而这两团火焰，就在“朋友”这两个字的刺激下，被彻底点燃了。
那就做朋友吧。这是我无奈的决定，也是我最后的妥协。我用沉默筑起一道高墙，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这道墙如此之高，以至于没有人能够轻易地翻越它，看到我内心的真实想法。
我用书本和试卷填满了这道高墙的所有缝隙，让它们成为我与外界交流的唯一窗口。我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试图用学习来掩盖我内心的痛苦和不安。至少，这样还能保留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
我缓缓地拉开椅子，仿佛它有千斤重。然后，我重重地坐下，椅子发出“嘎吱”一声，仿佛在抗议我的重压。我翻开那本落满灰尘的《五年高考》，它的封面已经有些破旧，书页也微微泛黄。但我知道，这本书里蕴含着无数的知识和智慧，它是我通向未来的钥匙。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就像一场沉默的、孤独的宣战。我在纸上写下一个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我内心的呐喊。我用这种方式告诉世界，我并没有被打倒，我仍然在努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