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烟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爹爹……”
“不能。”晚照斩钉截铁地拒绝。
“我好不容易才抓到的。”
“不能。”
王西元还不死心:“这些蜈蚣怕我的,可能因为我吃得多了,身上比他们还毒。不信你们也可以试试。”
生烟啼笑皆非,正想说什么,晚照脸色一沉:“你是要女儿还是要蜈蚣?”
“好吧,好吧。”王西元终于妥协,将口袋扎了个结,感觉想要随时过来取一般。
经过了这许久,那口袋里的蜈蚣还在猛烈地挣扎,那袋子打了几个滚,跌落到岩石下方去了。
王西元狠狠地叹了一口气,十分惋惜。
晚照也不计较王西元满身酸臭,邋遢不堪,他将王西元背在背上,对苍雪和生烟道:“你们跟着我,我将人送上去。”
苍雪和生烟点点头,于是晚照提气一路跃到洞口处,用绳索在自己身上打了一个结,又将自己和王西元捆在一起。做好这些之后,屈指打了个长长的呼哨。
洞口天璇早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苍黄和风境、秦川他们,听得他们目瞪口呆。此时天璇和上面的护卫们闻声拉起了绳子,这几个人一前一后,一足抵着一足,向着下面齐声喊道:“上来!”
晚照背着王西元率先攀出洞口,苍黄知道来人是生烟的亲生父亲,也连忙上前接应。
那人穿着晚照的外衣,身上散发着经年累月的腐浊气息。
苍黄见状立即上前搀扶,神色间不见半分嫌恶。
王西元浑浊的双眼打量着这个俊朗的年轻人,心想跟女儿在一起的几个后生倒也都一表人才。背他上来的人虽然是个瞎子,但心肠倒是不坏。不过倒是日久见人心,还是得多观察一阵才好。
正思量间,生烟与苍雪也相继攀上地面。
久未见天日的王西元被突如其来的火光刺得眯起眼。原来整层地宫的火槽不知何时已被尽数点燃,将昔日的居所照得通明如昼。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王西元浑身颤抖地望着这些熟悉的建筑,忽然意识到,当年与他举杯共饮的故人们,全部早已化作黄土。
积压多年的悲恸终于决堤,他仰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这声哭嚎如同打开了某个闸门,生烟再也抑制不住,扑进父亲怀中。
父女二人相拥而泣。
苍黄默默退开半步,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石墙上,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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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黄记得,那一年,诗页院长领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走进明镜堂。
“按祖制,这一辈该排'生'字了。“长老们都捋着胡须叹气,“‘天、下、苍、生’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辈分,可这'生'字着实难配。“
案几上摊开的《姓名考》被清风掀起一角。
几位长老苦思冥想的样子,活像在应对科举策论。
苍黄躲在廊柱后偷听,掰着手指暗笑:“生抽、生煎、生娃......”最后一个词让他噗嗤笑出声来,慌忙捂住嘴。
“有了!”诗页院长突然眼前一亮,“李义山诗云'蓝田日暖玉生烟',又有太白'日照香炉生紫烟'之句。”她执笔在宣纸上写下“生烟“二字,墨迹泛着青玉般的光泽。
这名字本该风雅至极,偏生苍黄一见小姑娘拘谨的模样就起了玩心。
次日晨课,他捏着嗓子喊:“这位七窍生烟同学~先生让你背《黄帝内经》!”
满堂哄笑中,小姑娘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
罚抄书、跪明镜堂,这些惩戒反倒让苍黄变本加厉。
直到某个雨日,生烟突然将药碾往案上重重一放:“苍黄师兄这名字,偏偏像老家的看门黄犬。”
满室寂静中,不知谁先憋不住笑。
从此寒山书院多了桩趣谈。
晨钟响起时,总有人故意学狗叫,连书院里新养的狗,母狗下的新崽子,都叫“阿黄”。
最是委屈当属苍黄自己。
他扯着天璇的袖子诉苦:“大师兄的'月魄苍华'多风雅,为什么我的名字偏偏像条狗?”
天璇哭笑不得:“你是烈日苍黄,你怎地此时却忘了?”
直到后来,苍黄作为观星器师,痴迷观星,时常会跑到寒山深处看着天空计算些星辰的运行轨迹,却总是在深山中和生烟相遇。
她总是一个人,时常抱膝坐在不远处的青石上,望着北方出神。
“那颗最亮的星是北落师门。“某天他终是忍不住开口,将生烟吓了一跳。后来他才知晓,她总在无人处揣测永夜之谜,却又不敢向人探问。
星移斗转间,他们渐渐养成默契。苍黄教她辨认三垣二十八宿,她带他认识寒山里的珍稀药草。
生烟渐渐觉得苍黄虽是孤儿,但个性阳光可爱,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苍黄也渐渐发现小师妹总爱听自己说话,总被自己逗笑,不知不觉又愿意和她说更多。
一开始得知生烟是雪境的奸细时,苍黄的确气恼,他当初提出跟着生烟一起下山,也是因为想要看看她到底有没有还在说谎。
但这一路上生烟自责自怨,对自己和一众护卫的安危也尽心尽力,苍黄的心肠又渐渐跟着软下来。
今日得知她的身世,他又想到自己的身世,当年若自己不是被仁心直接救回寒山,说不定下场还不如生烟。
此刻望着相拥而泣的父女,苍黄默默解下外袍披在生烟肩上。
当年那个在星夜里发抖的小师妹,如今眼底终于有了归处。此时父女团聚,带走了苍黄心中最后一丝芥蒂。
但是岂止苍黄?苍雪、天璇、晚照等人听闻了生烟的身世后都唏嘘不已。
王西元和女儿哭了一阵,又听了女儿这些年来的遭遇,心头大悲,百感交集,但终究精力耗损太过,逐渐沉沉睡去。
趁着他安静下来,苍黄和天璇二人找了一间空屋子将他背进去安置下来。
他们给王西元诊脉,做检查。这些年他一直生活在地下,不见天日,但是身体的体征甚是平稳,脉象平和,除了昼夜节律比平常人要短一些,其他竟然和正常人无异。
王西元睡得深沉,雷打不动,仿佛昏死了过去一般。天璇和苍黄二人分头给他擦洗身子,竟然也没有发现身上有什么明显的伤口。
身体这般强壮,心理这般强大,大家都无不啧啧称奇。只有生烟失而复得,还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苍雪细细研究王西元在地下的石墙上列出来的食物单子:蜈蚣、蟑螂、獐鼠、地蚁、盲蛇,还有深层地下的泥土,等等,等等。一边看,一边胃部隐隐作呕。
这是什么样的身体和心理素质,才能支持一个人这样生活十年?
晚照在一旁喟叹:“永夜来临后,我们真的能像他一样在地下生活吗?”
苍雪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这样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好。”
晚照沉默了,他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他们过着和王西元一样的生活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如果没有死于食物匮乏,会不会因为最后受不了无穷无尽的黑暗和寂寞,最后如村民一样自相残杀?
而地下的环境也不是安稳无忧。晚照想起那些大蜈蚣还有些后怕,他和秦川、石头等人回去把入口堵得死死的,不想哪天那巨大的蜈蚣顺着缝隙就爬上来了。
做完这些事情,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走进厨房,需要找一些普通正常的吃食来平复一下他们翻腾的胃。大家从来没有觉得一碗咸肉,半碗白饭竟然如此好吃,所有人默默无言,当然最后也没有忘记给王西元留了一大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