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衿这一掌运足功力,呼呼风声作响,直朝着皎然而去。
他从前几日起就强拉着她,说是在练功过程中,说不定她就能慢慢冲破封禁。
皎然明明能看清他的来掌,准备一掠避过,结果刚要移步,他的掌已停在她面门前。
穆衿衣袂随风飘动,有几分潇洒,她看着便不自觉笑了起来,真好看。
他收了掌,霍地一个转身,这一次是双掌齐出,朝着皎然的命门要穴而去。
皎然身形微动,然而这次还是没能躲过去。
他有些着急了,因为皎然明明就是心不在焉,“你在做什么?!”
皎然反靠上来,“没什么呀,就只是看你。”
他早已料到她又要耍赖来这招,推开她靠着的头,“快练功。”
说道,他双指并拢,把肩一沉,两指向着皎然的肩膀刺去。
只听见皎然哎呦一声,疼得陡然一缩,又没有避开。
穆衿彻底生气了,化掌为拳,一拳斜落向她的胸膛。
喝道,“还不接招?”
皎然无奈道,“我倒是想接啊,可你内力充裕,我呢,就好像被绑住手脚不能快走的人,你叫我怎么接?”
他道,“不是正给你想办法,让你冲破吗?要是我能直接给你解开,我何必费事让你自己冲破?”
见皎然不想再对练,他拿了把剑过来,“要不今日你先练练剑,将你会的剑法多练几遍,说不定能有些效果。”
皎然道,“好累,我们回去啦,我不想练了。”
他已经在她身后握住了她的手,让她拿紧剑,剑身一横,朝空飞削一剑。
“这是什么剑法?”皎然问道。
“之前你不是使过这招吗?我记起来了,就带你练一练。”
她笑呵呵道,“没想到公子你还记得我的剑招呢?”
他叫她不要松懈了,再练会儿。
她脚下也没有了章程,穆衿只好带着她练他会的那些。
脚定“离”位,转身为“震”,反手一剑,挥舞出去。
他握着她持剑的手腕,一招招教她。
练到一半,皎然剑势忽变,带着他向坤位猛地削去,穆衿大吃一惊,因为他仔细一想,皎然这一招其实是破他刚才那一招,他没想到皎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能,就在他剑招之上,变招丛生。
刚想开口问她是怎么想到的。
皎然却比他更快问道,“你的剑法,是谁教你的?”
“柴彻。”他并不隐瞒。
“笑菊也指点过我。”
皎然有点子不服气,“那这么说,他们都是你的老师咯?”
“准确说,我只有柴彻一个师傅,私塾里给幼童启蒙的夫子,你见过没有?柴彻教我习武,大概就是那个样子。”
皎然自顾自拿着剑,从“坎”位一刺,剑势疾转,配以脚下步法,一招一式,剑法奇绝,只是比之从前慢了许多。
“若我是你师傅,肯定比他教得更好。”皎然说道。
柴彻算什么。
穆衿看出来她的斗志,她向来不喜欢服柴彻,故意道,“那不一定吧。”
皎然气急败坏,提剑便在他身侧挥舞,似前忽后,左右不定,半个时辰内,没有一招是重复的。
“那这怎么样呢?比起柴彻。”
穆衿忍不住笑了,撇过头去,待到平静才转过来,“柴彻出手疾胜雷霆,骤然如风雨,你觉得你这几招能比过他吗?”
皎然不满道,“要是我没被封住,他跟我指不定谁输谁赢!”
“是啊,要是你没被封,可你不想想是他封了你,所以按理来说,他的内力,招式,身法,都远胜过你。”
皎然跺脚道,“是他暗算我,你不知道那日我因为担心着你,心里七上八下,早就失了分寸,他就趁机偷袭了我。”
“你真要是有胜过他的功力,怎么会给他机会站在那里让他暗算你?”穆衿有意激她,要她好好练功,再这样下去,她一日日只会更加松懈。
“这样说,在你眼中,我是不如柴彻了?”
“我觉得不用我说你也能自己看出吧,他的身法从来不乱,使柔和的功夫,他能做到以柔克刚,使刚劲的功夫,他又能刚柔并用,你看不出他的功夫已到化境?”
目前位置,皎然和他对上的时候,斗了数百招,确实是没讨到什么便宜。
可是听见穆衿这样毫不吝啬地夸赞柴彻,她心里头就是不服,“所以你觉得,我永远不如他?”
穆衿道,“我可没那么说,只是你再这样下去,只会——”
“够了!”皎然大叫一声,“真烦人啊你。”
“我……”他刚想解释,就听见皎然说,“那在你心里,柴彻才是最好的人?”
什么跟什么,穆衿真不知道她怎么会想到这个,“我是说他习武有可取之处,你要取长补短,学他的长处。”
“你就是觉得柴彻什么都比我强……”
“我没那么说。”
“你有。”
“我没有。”
“你怎么没有?”
“我们是在说练功,不是说其他的。”
“我就是在说其他的,不是在说练功。”
“你好好学行不行,要是有危险来了,你现在武功被封,到时候怎么办?”
“那我就去求柴彻救我,反正你不是说全天下他最厉害吗?”
“别乱说!我嘴上夸谁,不代表我心里就觉得这个人凡事都是最好。”
“那你要是觉得他不好,你为什么要夸他?”
“我是——”
穆衿见她面色凝重,好似真生气了,转而问道,“怎么了,今日我提不得他?”
皎然抱剑不言。
“到底怎么了?我是想要你好好练功来着,并没有其他意思,你怎么好端端生气了?”
皎然道,“笑菊姐姐说,他是你在这都督府第一个朋友。”
“所以?”穆衿没懂她的意思。
“那日他以为是我射伤了你,怒气冲冲过来教训我,后来又说他违背与你的诺言一次,你就要杀了他。我觉着你向来懒得对人动怒,但我想起来这件事,从前你们肯定天底下第一要好,是不是?”
穆衿噗嗤一声笑了,“因为这些你就吃醋了?”
她不肯承认,“没有,我才没有嫉妒。”
“你明明就是。”他把她的剑拿过来,“柴彻,确实是我在这里第一个朋友,是他跟我聊天,陪我习武,我才慢慢学会了正常人说话。”
他盯着她的唇想亲一下,迟迟未动,“但你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柴彻背叛过我很多次,虽然我们还是表面和平,也能相互帮助,可终究回不到过去的友谊了。他是以大局为重的人,你知道大局为重是什么意思吗?”
皎然摇摇头,“不就是以大局为重吗?”还能有什么意思。
“以大局为重,呵,是他们这种人最虚伪的说法。意思是,当你不利于大局,他就可以顺理成章除掉你,利不利于大局,全由他们这种人说了算。假如有一日大局需要你献出一些你的东西,他们会毫不犹豫夺走,然后说是为了大局着想。”
皎然从没想过这么深,“其实……柴彻做出某些决定时,他似乎也很为难,那日他封我功力,师姐与他对峙,我能看出来他很难过。”
他使着那把剑,用得凌厉无比,乍然收招,冷冷说道,“可是结果永远都是他的,他的为难,他的犹豫,全都不会影响他半分。”
“但我还是觉得——”
“别说了,日后你要提防他,他要让你做什么,你都要告诉我,不许瞒着我。”
两人一下子位置便调换了,方才他还说他好话,现在轮到她为柴彻说好话了,他却迫不及待打断,懒得多听一句。
“逐星叫你过去的话,你也要告诉我一声才去,知道吗?”
皎然忽然嘘了一声。
“怎么,现在我是说什么话你都不乐意听了?”穆衿皱起了眉。
皎然功力被封,但五感依旧敏于常人,有人就在林中。
脚步很轻,但皎然已然发觉。
一阵掌风忽然袭来——
皎然暗吸一口凉气,面对疾如风的一掌,她朝前一步,不动声色接了下来。
论功力,这人不算浅,况且现在的她无论出招还是接招都比此前弱了太多。
皎然斜眼一望,这出招的少女身后,还站了一个三十多岁,别有风韵的美妇人。
发髻上别着名贵的双色紫金菊,唇点了朱红的口脂。
穆衿走了过来,说道,“放肆,此处是似愚苑的地界,你们怎敢在此偷袭我们?!”
那少女不过十四五岁,横眉冷嘲道,“三脚猫的功夫,也好意思在这番美景中班门弄斧。”
穆衿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女子,说道,“若是都督府的客人,还请阁下放尊重些,不要侵扰主家安宁。”
皎然愣了好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直到那妇人捂住嘴笑了一声,“携英,不要调皮了。”
那少女应了一声,走回女子身边,“师傅,我们走吗?”
“你就是穆公子吧?”妇人问道。
“在下穆衿,不知夫人是?”
那女子望向了穆衿身后的皎然,“且把我当作都督府的稀客吧,我同主子从长安来到此处办事,待事了,就要回去了。”
长安,原来她真的去了长安。
那日在梦境中,竹宿同她说,如果她不信幻境,现实中很快就有人向她证明幻境中的真相了。
没想到居然会是她,明光师姐。
一晃已经二十年过去了,明光师姐也从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变成了一个风姿绰约的妇人。
她终于还是去了那传闻中满地铺金砖,天上镶银片的长安。
“阿然,你是认不出我了吗?我这小徒弟献丑了,你莫怪。”
携英道,“师傅你何必对她如此客气,她在柴家为婢,定跟柴家人是一种货色,阿旭哥哥差点死在他们柴家人手中,要是被我见到柴筱那贱人,我定要出手叫她知道天高地厚。”
“卢旭公子不知是姑娘什么人?”穆衿问道。
携英说,“我乃卢氏第七房独女,卢携英,卢旭是我同族兄长。”
这么多年未见,皎然还是能感觉到明光对自己的厌恶,但她同时也十分厌恶明光,变了颜色,上前道,“许久未见了,师姐,不知师姐这些年可好?”
明光听罢微微一笑,“很好,小师妹你呢?”
皎然道,“我已和会英门决裂,同当年师姐一样,此后也是自由身。”
明光面色倏变,“你阿娘待你不薄,你竟背叛师门?”
“人在江湖,谁知道哪天会发生什么呢,她已不再是我阿娘。”
穆衿闻言,看了一眼皎然,眼中情绪万千。
“既然已有二十年没见了,不知道小师妹是不是还如小时候一般柔弱。”
穆衿拉了一把皎然,叫她不要妄动。
皎然倒是不惧,“师姐是要赐教?”
“不过是些虚招,阿然害怕?”
皎然摇摇头,“荣幸之至。”
说罢就夺过了穆衿手里的剑。
她心里想的是一则试试明光的水,看她现在功力如何,二则就算是落败,明光也不会在都督府杀了她,尽管她恨毒了她。
明光道好,“师妹看招,我这一招,直取师妹的手臂。”
呲的一声,皎然还没出招,衣袖就被刺穿了,手臂被划了道口子,鲜血顺着她握剑的手流淌下来。
穆衿急忙以身挡住,“既是指教,点到为止。”
已经急步挡在了皎然面前。
“师妹这么些年,竟是毫无长进?”明光笑了起来。
穆衿已然动怒,蓄势待发,皎然此时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服,说道,“和自家师姐比试,输了一招,也不算什么丢人的,皎然心悦诚服。”
携英是个好胜之人,见皎然一招都接不了,哼了一声道,“你还不心悦诚服,我就打到你心悦诚服,不过看你怂样,都根本不用我师傅出手了,师傅还是高看你了。”
要是平时输了,皎然看敌人这样得意洋洋,定然要跟人拼命,可是今日她十分奇怪,竟语气和缓,神态自若。
穆衿一时间不知道皎然怎么回事。
皎然抱拳一揖,“实在是近日身子不好,多日没练功了,生疏不少,不如与师姐约下一次如何?”
卢携英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人倒有意思呀,输得这么惨,还敢约战?”
明光冷笑道,“你既要主动约我下一次,那下一次,我可不留情面了。”
两人走后,穆衿才问她,“你对这个人,好像态度很是奇怪。”
穆衿不知当年之事,师姐如何与她交恶,自然看不懂皎然的反应。
“怎么奇怪了。”
“说是你师姐,可你见了她,并无什么喜悦之情,反而如临大敌,但真交手了,你又迸出杀意,我许久没见你身上有这么深沉的杀气了。”
皎然哈哈哈哈哈笑了一串,低头看他的手正为她包扎伤口,敷了止血的药。
“哪有什么杀气啊,你看错了。”
“你恨她?”
皎然避而不答,仿佛并没有听见,嘶了一声,“好痛,不会留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