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寡妇用袖口擦了擦棺材上的浮灰,露出棺木上暗红的喜字。这是她男人的棺材,停灵第七天,本该下葬的日子,却被族长一句话改成了阴婚。棺材头的长明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她看见灯芯映出个模糊的人脸,嘴角咧得老长,露出两排锯齿状的牙。
“今晚子时,把后山老坟的刘姑娘接过来合葬。”族长临走前塞给她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婚书,“记住,送亲队只能走水路,遇见啥都别回头。”
我蹲在柴垛后,攥紧了手里的手机。屏幕上是半小时前收到的视频:我爹浑身是血地跪在阴河边,身后浮着上百具泡胀的尸体,每个尸体都穿着红色寿衣,领口别着纸花。他对着镜头拼命摇头,突然被拖进水里,水面泛起黑色泡沫,手机信号随即消失。
王寡妇是我表婶,三天前我回乡找我爹,才知道他给人当阴婚媒婆,上个月突然失踪。此刻老宅里飘着浓重的线香味,混合着棺材木的霉味,我躲在粮仓后,看着表婶把纸嫁衣放进棺材,嫁衣上的金线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像是爬满了细小的蜈蚣。
子时三刻,后山传来隐隐约约的锁呐声。表婶扛起锄头,棺材竟自己晃悠悠地动起来,朝着阴河方向移动。我握紧手电筒跟上,裤脚很快被露水浸透,黏在腿上像爬着冰冷的手。阴河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河面漂着成团的纸钱,远处有艘竹筏缓缓漂来,竹筏上摆着两具棺材,船头站着个穿蓑衣的人,斗笠压得极低,露出的下巴上爬满尸斑。
“来迎亲咯——”那人开口,声音像两块砂纸在摩擦,竹筏突然加速,撞上河岸时发出骨头碰撞的闷响。表婶把婚书放进竹筏上的红漆盒,棺材盖突然翻开,我看见里面的纸嫁衣正在蠕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穿蓑衣的人转身撑开竹篙,这时我才看见他的蓑衣下渗出黑色液体,每走一步就留下个血脚印。竹筏漂进阴河中央时,水面突然沸腾,无数只手从水里伸出,那些手全是青紫色,指甲缝里嵌着水草和泥沙。表婶突然惨叫一声,我这才发现她的脚踝不知何时缠着水草,正被拖向河里。
“救命!”她抓住棺材边缘,棺材里的纸嫁衣突然立起来,衣袖张开罩住她的头。我本能地冲过去,手电筒光束扫过水面,看见河底密密麻麻全是人脸,他们的眼睛被挖掉,嘴里塞着河蚌,蚌壳一开一合,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竹篙突然从背后戳来,我侧身躲过,却看见穿蓑衣的人已经站在岸上,斗笠掉在脚边——那根本不是人,而是具腐烂的尸体,眼窝处盘踞着萤火虫,下颌骨用铁丝绑在头骨上,开口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三日后,带活新娘来换你爹。”
尸体轰然倒地,化作一堆白骨。表婶的尸体浮在河面,她的脸被纸嫁衣腐蚀得只剩骨头,手指却死死攥着块红布,上面绣着朵褪色的牡丹。我认出那是我家老房子里的门帘,三十年前,我妈就是穿着绣着这种牡丹的红盖头,从阴河嫁过来的。
回到村里时,天已经蒙蒙亮。族长家的狗突然狂吠,我看见他家院墙上趴着个小孩,浑身湿漉漉的,头发上缠着水草,正是我夭折的弟弟。他冲我笑,露出两排尖牙,然后纵身跳进院子,消失在粮仓后面。
“你看见阴河的送亲队了?”族长把我拽进屋里,关上灯,“1993年,你妈生你弟弟时血崩而死,其实她根本没断气,是被当成血尸放进了阴婚棺材。你弟弟生下来就没气,我让人把他扔进阴河,结果第二天,河面上漂满了绣花红盖头。”
我浑身发冷,想起小时候总听见后院有抓挠声,我爹说是野猫,现在才明白,那可能是我妈的棺材在动。族长从柜子里拿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半块带血的胎盘,胎盘上刻着生辰八字:“你弟弟的胎盘被我埋在后山老坟,每年七月半,就有穿红鞋的女人来挖胎盘,去年她们挖走了右半边,今年该来左半边了。”
铁皮盒突然剧烈震动,里面渗出黑色液体。我看见液体在地面汇成小蛇形状,朝着村口爬去。族长脸色惨白:“它们来了,快躲进灶膛!”
我冲进厨房,刚钻进灶膛,就听见大门被撞开的声音。无数双脚从门口走过,全穿着红色绣花鞋,鞋尖上缀着的铃铛发出细碎的响声。我捂住嘴,透过灶膛的缝隙看见,几十个穿着红嫁衣的女人鱼贯而入,她们的头被绣着牡丹的红盖头蒙住,手里牵着纸扎的小男孩——每个男孩都穿着我弟弟当年的衣服。
“还我儿来——”最前面的女人掀开盖头,我猛地咬住舌尖才没叫出声——那是我妈的脸,皮肤呈紫黑色,右眼珠挂在脸颊上,嘴角裂开至耳根,露出里面的碎玻璃碴。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像是怀着什么东西,每走一步,就有黑色的血从裤腿滴下来。
送亲队在堂屋中央停下,红盖头同时掀开,露出下面腐烂程度不一的脸,有的只剩骨头,有的还挂着腐肉。她们解开红嫁衣,露出里面肿胀的腹部,每个肚子上都缝着我弟弟的生辰八字。我妈举起手,她的指甲已经变成青黑色,指尖挑着块带血丝的肉:“把胎盘还来,让我儿有个全尸。”
族长浑身发抖,从柜子里取出剩下的半块胎盘。我妈接过胎盘,放在肚子上,那些缝合线突然自动崩开,胎盘滑进她的肚子里。她的肚子随即瘪下去,却从衣服里掉出个东西——那是个用婴儿骨头串成的手链,每颗骨头上都刻着“奠”字。
“三日后,带活新娘来阴河。”我妈的眼球突然掉在地上,滚到灶膛前,“不然你爹就会变成河底的养料,永远出不来。”
送亲队离开后,族长瘫坐在地上,告诉我阴婚的真相:每三十年,阴河就会选出七个活人新娘,用她们的子宫培育“河童”,这些河童会被送到各个村庄,偷走刚出世的男婴,炼成胎盘蛊。而我妈,当年就是被选中的新娘之一,她之所以没死,是因为在棺材里生下了我弟弟,用他的命换了自己的半条命。
“你弟弟的胎盘是关键,”族长递给我把生锈的镰刀,“今晚去后山老坟,把那里的七个棺材全劈开,找到刻着牡丹的骨灰坛,用你的血喂它,就能破了阴婚局。”
深夜的后山弥漫着腐臭味,七十二座老坟排列成北斗形状,中间的坟头长着棵歪脖子树,树上挂着七盏白纸灯笼,每个灯笼里都泡着颗人头。我找到刻着牡丹的骨灰坛时,月光突然被乌云遮住,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七个穿着红嫁衣的女人从坟头站起,她们的红盖头被风吹起一角,露出下面腐烂的下巴。最左边的女人举起灯笼,我看见她的手腕上戴着我弟弟的骨头手链,每颗骨头都比昨天小了一圈。
“来当新娘咯——”她们齐声开口,声音像是从井底传来。骨灰坛突然裂开缝隙,里面渗出黑色液体,在地上汇成“奠”字。我握紧镰刀割破手指,血滴在骨灰坛上的瞬间,所有灯笼同时熄灭,黑暗中,有双手突然捂住我的嘴,带着我躲进旁边的棺材里。
“别出声。”是我爹的声音,他浑身湿透,头发里缠着水草,左脸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1993年,我亲眼看见你妈被放进棺材,后来我发现,每个阴婚新娘的肚子里都缝着块胎盘,那些胎盘会吸收活人的阳气,让尸体保持不腐。”
棺材外传来抓挠声,我爹掀开棺材盖一条缝,月光下,我看见那七个女人正在互相撕咬,她们的肚子裂开,里面掉出无数条红色的虫子,虫子钻进地里,很快带出七个陶罐,每个陶罐里都装着半块胎盘。
“她们在凑完整的胎盘,”我爹的伤口在渗血,血滴在我手上竟变成黑色,“你弟弟的胎盘被分成十四块,埋在七个老坟里,一旦凑齐,阴河就会打开通往地狱的门。”
这时,族长的身影出现在坟地边缘,他手里拿着个布袋,里面传出婴儿的啼哭声。七个女人同时转身,朝他扑去,他扯开布袋,里面滚出个浑身是血的婴儿——那婴儿的脸和我弟弟小时候一模一样,肚脐上还连着半条脐带。
“用早产儿的血祭胎盘,就能让河童重生!”族长疯狂大笑,婴儿突然变成一堆血水,血水渗进地里,七个陶罐同时炸开,胎盘碎片在空中拼成完整的形状,朝我爹飞来。
我爹猛地推开我,胎盘碎片钻进他的胸口,他的肚子迅速鼓胀,皮肤下浮现出婴儿的轮廓。七个女人围过来,她们的红嫁衣化作藤蔓,缠住我爹的四肢,将他按在歪脖子树下。我看见树干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第一个名字是1963年的,最后一个名字是2023年的——正是我的名字。
“轮到你了,活新娘。”我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抬头望去,她不知何时爬上了树,四肢扭曲地挂在树枝上,肚子里掉出个湿漉漉的东西——那是个已经成型的胎儿,正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我。
胎儿突然发出尖利的啼哭,七个女人的肚子同时裂开,爬出无数只河童,它们长着婴儿的身体,青蛙的四肢,嘴里咬着绣着牡丹的红盖头。我转身想跑,却看见阴河的方向飘来无数盏灯笼,每盏灯笼下都站着个穿蓑衣的送亲队,他们的斗笠下露出相同的脸——那是年轻时的族长。
“1963年,我第一次当阴婚媒婆,”族长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他的身体从树干里钻出来,皮肤像树皮般开裂,“每三十年,就得有个媒婆当替死鬼,今年,轮到我把你送进阴河了。”
河童们缠住我的脚踝,我妈从树上跳下来,将红盖头蒙在我头上。盖头下渗出黑色液体,模糊了我的视线,却让我看清了三十年前的场景:我妈被绑在阴河边的石头上,族长拿着手术刀剖开她的肚子,我弟弟在血水里啼哭,而我爹跪在一旁,手里捧着刻着牡丹的骨灰坛。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扯掉盖头,对着我爹大喊。他的肚子已经裂开,里面掉出无数条红色的虫子,虫子爬向我,在我脚边织成红毯的形状。
族长举起镰刀,刀刃映出我绝望的脸。就在这时,晨鸡突然报晓,所有河童瞬间化作血水,七个女人的尸体倒在地上,变成七堆白骨,每堆白骨的手腕上都戴着骨头手链,手链上的骨头已经拼成了完整的“奠”字。
我爹挣扎着爬过来,手里攥着块带血的布:“去阴河源头,那里有口锁龙井,把胎盘扔进井里,就能永远关上阴河的门......”话没说完,他的身体就化作了灰烬,灰烬里躺着半块玉佩,正是我妈当年的陪嫁。
阴河源头的锁龙井被杂草覆盖,井口结着蛛网,网上挂着几十个红盖头。我刚把胎盘扔进井里,水面突然沸腾,传来无数人的尖叫声。井底升起一具棺材,棺材上的喜字鲜红如血,正是表婶男人的那口棺材。
棺材盖打开,里面躺着个穿着现代婚纱的女人,她的脸上戴着面具,面具上绣着牡丹花纹。当她摘下面具时,我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那是我的脸,左眼下方有颗和我一模一样的泪痣。
“欢迎来到阴婚的轮回。”她开口,声音是我妈的嗓音,“1963年,你外婆是活新娘,1993年是我,2023年轮到你,而2053年......”她抚摸着肚子,那里有东西在蠕动,“你的女儿会接过红盖头。”
井口的蛛网突然缠住我,将我拖向棺材。我看见井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婚书,最新的一份上,新郎的名字是族长,新娘的名字是我。棺材里飘出熟悉的线香味,混合着腐臭味,我突然明白,所谓的阴婚,根本不是死人娶亲,而是活人被永远困在死亡的循环里,用子宫培育下一代祭品。
当棺材盖合上的瞬间,我听见远处传来送亲的锁呐声,这次的队伍里,多了个穿着现代西装的纸人,纸人的脸上贴着我爹的照片。而我的左手腕上,不知何时戴上了弟弟的骨头手链,每颗骨头上的“奠”字都在渗血,拼成了我的生辰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