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堂哥的死讯时,长白山正下着百年不遇的黑雪。
手机里传来的不是哭声,而是“咔嚓咔嚓”的啃食声,像有人在嚼冻硬的骨头。堂嫂的声音从电流声中挤出来,带着股子说不出的沙哑:“他走得不干净,你回来送送吧,记住,带七枚乾隆通宝,黑狗血抹鞋底。”
屏幕上跳出段模糊的视频:堂哥蜷缩在自家火炕下,双手攥着自己的喉咙,指甲缝里嵌着金色的毛发,炕席上洒满黄纸,每张纸上都用朱砂写着“讨封”二字,却被血涂成了“索命”。
腊月廿九,我在二道白河雇了辆破旧的吉普。
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男人,左脸有道从耳际到下巴的刀疤,像条死蛇趴在皮肤上。他扫了眼我包里的黑狗血,突然开口:“去阴河屯?你堂哥是不是挖了皮子坟?”
车窗玻璃上的冰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映出远处山林的轮廓,像具具仰卧的尸体。我想起堂嫂的叮嘱,把七枚铜钱按北斗七星摆放在仪表盘上:“师傅知道皮子坟?”
“三十年前,屯子里来了个关内的风水先生,”司机踩下油门,吉普车在积雪覆盖的土路上颠簸,“他说阴河屯后山大石头下埋着黄皮子祖坟,动了要遭五弊三缺。你堂哥前年不是盖新房吗?地基正好压在皮子坟上……”
话没说完,车突然熄火。我看见前方的雪地上躺着只黄皮子,通身毛色金红如缎子,前爪捧着个锈迹斑斑的铜铃铛,铃铛上系着的红绳另一端,连着具蜷缩的尸体——正是穿寿衣的堂哥。
司机猛地打方向盘,吉普车冲进路边的树林。我回头时,看见黄皮子人立而起,前爪合十,嘴里叼着堂哥的魂魄,那魂魄穿着堂哥下葬时的中山装,正转头看向我,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
阴河屯的夜黑得像口倒扣的铁锅。
堂嫂穿着白色孝衣,站在院门口等我,她的脸在煤油灯下泛着青灰,像具涂了白粉的骷髅。灵棚里的长明灯忽明忽暗,照见供桌上的倒头饭结了冰,筷子插在饭团里,像三根送葬的引魂幡。
“他走的那晚,听见有人在窗外唱二人转。”堂嫂往火盆里添纸,火苗照亮她手腕上的红绳,绳头系着枚黄皮子牙,“唱的是《大观灯》里的段子,可词儿全改了,‘正月里来是新春啊,黄皮子讨封要吃人啊……’”
我注意到灵棚四周挂满了黄纸,每张纸上都用黑笔写着“替身”二字,纸角沾着金色的毛发。堂屋的窗户紧闭,玻璃上结着冰花,隐约映出个穿对襟褂子的老头,正蹲在窗台上抽烟,他的脚边蹲着只黄皮子,手里捧着堂哥的遗像。
“别瞅窗户。”堂嫂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指甲掐进我的皮肉,“昨晚二丫瞅了眼,今早起来眼珠就没了,被窝里全是黄皮子毛。”
更夫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当——当——”两声,惊飞了房檐上的乌鸦。我听见灵棚后面的仓房里传来“簌簌”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翻动稻草。堂嫂的身体突然僵硬,她盯着仓房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谁在那儿?”我抄起门后的烧火棍,仓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借着月光,我看见里面堆着的稻草上,躺着具遍体鳞伤的尸体,尸体的手腕上缠着红绳,绳头系着个铜铃铛,正是我在山路上看见的那个。
凌晨三点,老萨满来了。
他穿着件缀满兽骨的皮袄,腰间挂着个鹿皮袋,里面装着晒干的黄皮子爪。看见仓房里的尸体时,他突然跪下,额头碰地:“黄皮子大仙息怒,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
尸体的手指突然动了动,我这才发现那不是堂哥,而是个陌生的中年人,他的脸上布满抓痕,右耳缺了半只,露出里面的白骨。老萨满从鹿皮袋里掏出把小米,撒在尸体周围:“这是被黄皮子迷了魂,当成替身了。”
堂嫂突然指着窗外尖叫:“看!是他!”
我转头看见堂哥的魂魄站在雪地里,他的脖子上缠着黄皮子尾巴,嘴角咧开,露出尖利的牙齿,手里攥着把猎枪,枪口正对着我。老萨满掏出面铜镜,镜面映出堂哥身后的景象:一片茂密的树林,林子里有块巨大的石头,石头下露出半张黄皮子的脸,眼睛里泛着绿光。
“皮子坟被挖了,黄皮子要讨封。”老萨满的声音发颤,“三十年前,村里的猎人误杀了黄皮子大仙的儿子,它发下毒誓,要让阴河屯的人断子绝孙。你堂哥盖房子时挖了皮子坟,现在大仙要拿他的魂炼丹。”
我想起仪表盘上的铜钱,忙问:“用乾隆通宝摆北斗七星有用吗?”
“没用了。”老萨满摇摇头,“黄皮子大仙已成气候,要讨的是‘人皇封’,得用活人魂换。”他从兜里掏出张黄纸,用朱砂在我额头上画了道符,“今晚别睡,听见任何动静都别开门,天亮前千万别出去。”
子夜时分,雪停了。
我坐在堂屋的火墙子旁,怀里抱着堂哥的遗像,遗像上的他笑得格外诡异,像是知道什么秘密。窗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撒骨灰。我想起老萨满的话,握紧了手里的烧火棍。
“小川啊……”堂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股子潮湿的霉味,“开门,我是你哥,我迷路了……”
我屏住呼吸,透过门缝看见堂哥的魂魄正趴在门上,他的脸已经腐烂,露出底下的白骨,眼睛里爬着黑蛆,正顺着门缝往里看。我想起小时候他带我去山里摘野果,他的手那么温暖,此刻却变成了青灰色的爪子。
“小川,你还记得咱小时候去掏鸟窝吗?”堂哥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从树上摔下来,是哥把你背回家的……”
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手里的烧火棍渐渐松开。就在这时,堂嫂突然从里屋冲出来,把一碗黑狗血泼在门上,门外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簌簌”的逃跑声。
“别听他的,那不是你哥。”堂嫂的脸上全是冷汗,“黄皮子会学人声,专门骗亲近的人开门。”
更夫的梆子声再次响起,这次“当——当——当——”连敲三声,像是在报丧。我看见窗户上的冰花突然组成了一张人脸,那是个穿旗袍的女人,她的头发很长,遮住了半张脸,嘴角咧开,露出锯齿状的牙齿。
凌晨五点,天快亮了。
老萨满冲进院子,手里举着个燃烧的火把:“快走!黄皮子大仙来了!”
我看见远处的山林里涌出无数黄皮子,它们人立而起,前爪捧着点燃的蜡烛,排成整齐的队伍,朝着阴河屯走来。最前面的是只体型巨大的黄皮子,通身毛色金黄,头上戴着个用骨头做的王冠,手里举着堂哥的魂魄。
“你们人类占了我们的地,杀了我们的子孙,”黄皮子大仙开口了,声音像是无数人在同时说话,“现在该还债了,用你们的魂,换我们的子子孙孙。”
老萨满掏出鹿皮袋,撒出一把黄皮子爪:“大仙息怒,我们愿意重修皮子坟,年年供奉……”
“晚了。”黄皮子大仙一挥手,堂哥的魂魄突然冲过来,掐住我的脖子,他的指甲刺破我的皮肤,我闻到一股浓重的腐臭味。老萨满举起火把,照亮了黄皮子大仙的脸,我这才发现它的左眼是瞎的,眼窝里嵌着颗人类的眼球——正是三十年前失踪的猎人的。
“当年你们挖了我的左眼,”黄皮子大仙逼近一步,“现在我要挖掉你们所有人的眼睛,用你们的头骨做鼓,人皮做鼓面……”
千钧一发之际,我想起堂嫂的话,猛地咬破舌尖,把血喷在堂哥的魂魄上。他发出一声惨叫,松开手后退,身体开始变得透明。老萨满趁机点燃了灵棚周围的黄纸,火焰腾空而起,照亮了黄皮子大仙愤怒的脸。
“快跑!”老萨满推了我一把,“去皮子坟,把黄皮子大仙的儿子骸骨找出来,供在石头下!”
我跌跌撞撞跑向后山,身后传来黄皮子的尖叫和村民的哭喊声。皮子坟的石头已经被移开,露出下面的洞穴,洞穴里堆满了黄皮子的骸骨,中间是具较大的骸骨,脖子上缠着红绳,绳头系着个铜铃铛。
我跪在地上,把骸骨重新埋好,用七枚乾隆通宝摆成北斗七星的形状,然后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纸钱。火光中,我看见黄皮子大仙的身影渐渐淡去,堂哥的魂魄对着我笑了笑,然后消失在晨光中。
回到屯子时,天已经大亮。
黄皮子们不见了,只留下满地的蜡烛和金色的毛发。堂嫂坐在灵棚前,手里抱着堂哥的遗像,脸上终于有了血色。老萨满坐在火墙子旁,往烟袋锅里塞旱烟:“皮子坟重新封了,黄皮子大仙答应不再追究,但阴河屯的人以后不能再进山。”
我点点头,看着窗外的山林,突然觉得那里藏着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们。手机突然震动,收到堂哥的微信:“谢谢你,弟弟,我走了,以后别再来阴河屯。”发送时间是凌晨三点,而那时,堂哥已经下葬了。
离开阴河屯时,司机的刀疤在阳光下泛着红光,他看着远处的山林,突然说:“你知道吗?三十年前那个风水先生,其实是个黄皮子精,他来提醒我们,可没人信……”
我转头看向后视镜,看见堂哥的遗像在包里若隐若现,他的嘴角似乎又咧开了些,露出尖利的牙齿。车窗外的山林越来越远,但我知道,那些黄皮子还在等着,等着下一个打扰它们的人。
长白山的雪永远不会停,阴河屯的故事也永远不会结束。每当月圆之夜,还能听见后山传来“咔嚓咔嚓”的啃食声,那是黄皮子在嚼食仇人的心肝,也是在提醒所有活人:有些地方,永远不能去;有些东西,永远不能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