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在盘山公路上颠簸时,苏晚望着窗外层层叠叠的茶山,突然想起奶奶葬礼那天也是这样的雨雾。哀乐声里,她看见二伯偷偷把金元宝纸钱塞进袖口,三婶用湿巾反复擦拭棺木上的霉斑,表弟蹲在墙角玩手游,屏幕蓝光映着他嘴角的薯片渣。
“苏小姐,终点站到了。”司机的喊声打断思绪。她拖着行李箱下车,潮湿的空气瞬间裹住鼻腔,远处徐家村的白墙青瓦浸在雨里,像幅褪了色的水墨画。
老宅的木门虚掩着,铜环把手结着蛛网。推开时发出“吱呀”巨响,堂屋正中还供着奶奶的遗像,香灰积了半寸厚,两边的白蜡烛却被掰断了烛芯。苏晚皱眉放下行李,后颈突然掠过一丝凉意,像是有人从二楼栏杆探身俯视。
“晚晚回来了?”二伯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他穿着油渍斑斑的围裙,手里拎着条剖了膛的鲫鱼,“先住东厢房吧,你奶奶的东西都没动过。”
东厢房的霉味比堂屋更重。苏晚推开窗户,看见窗外的百年梧桐枝桠间挂着个褪色的灯笼,灯笼穗子在风里晃出虚影,像极了小时候奶奶给她扎的那盏。床头的樟木箱上摆着个红漆梳头匣子,她轻轻一碰,匣盖“啪嗒”翻开,里面掉出张泛黄的纸,上面用朱砂写着:“子时三刻,忌照镜梳头”。
夜里果然下起暴雨。苏晚躺在雕花大床上,听着雨点砸在瓦当上的声音,突然想起七岁那年,她也是在这样的雨夜撞见奶奶对着衣柜梳头。老旧的铜锁“咔嗒”响了三声,奶奶缓缓转头,鬓角的白发上沾着半片带血的指甲。
“晚晚别怕,”奶奶的声音混着雨声,“这是徐家的规矩,每代媳妇都要学梳‘九鸾朝阳髻’。”衣柜里突然渗出暗红色水渍,顺着奶奶的袖口滴在青砖上,汇成蜿蜒的细流。
雷声炸响的瞬间,苏晚猛地睁开眼。原来是梦。她摸出手机,屏幕显示凌晨两点十七分。床头的梳头匣子不知何时开了条缝,里面隐约有银光闪过。她壮着胆子凑过去,只见匣底躺着枚刻着缠枝莲的银簪,簪尖凝着点暗红,像干涸的血迹。
楼板突然传来脚步声。
苏晚屏住呼吸,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阴影。那影子穿着宽袖衣裳,步态蹒跚,像是拄着拐杖的老人。脚步声从东头踱到西头,在她房门前停住,拐杖尖轻轻叩击地面,“嗒、嗒、嗒”,如同倒计时的钟摆。
清晨在二伯的砸门声中惊醒。苏晚打开门,看见二伯手里举着柄生锈的菜刀,刀刃上沾着褐色污渍:“厨房的腌菜坛子被撬开了,你昨晚听见什么动静没?”
她想起昨夜的脚步声,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二伯身后,三婶正抱着叠纸钱经过,纸灰落在她新做的水晶指甲上,她嫌弃地抖了抖手:“我说该把这老房子卖了,阴森森的净招邪。你看你爸走的那年,也是......”
“闭上你的嘴!”二伯突然怒吼,菜刀重重剁在门框上,木屑飞溅。三婶吓得后退半步,纸钱撒了一地。苏晚注意到,每张黄表纸上都用墨笔写着“徐李氏”三个字,正是奶奶的本名。
午后雨停了,苏晚决定去后山给奶奶上坟。穿过杂草丛生的菜园时,看见邻居张婶蹲在井台边洗衣服,水面倒映着她扭曲的脸:“晚晚啊,你奶奶走得不干净,这老宅的规矩......”
“张婶,您洗的这是......”苏晚的目光落在洗衣盆里,那是件褪色的月白旗袍,领口和袖口都破了洞,布料上沾着暗褐色的斑块,分明是干涸的血迹。
张婶慌忙用木瓢盖住衣服:“没啥,旧衣裳改抹布。对了,晚上别去井台,前几日有人听见半夜有人在那儿梳头,梳完还把头发丝扔井里......”她突然噤声,抓起衣服匆匆离开,水桶里的水泼在青石板上,映出苏晚身后摇晃的影子——那影子的头发很长,垂到腰间,正缓缓抬手,将一根银簪插入发间。
奶奶的坟在半山腰,墓碑上的油漆已经剥落,“徐李氏”三个字被青苔覆盖。苏晚刚摆好供品,一阵狂风卷起纸钱,在空中旋成绿色的漩涡。她追着纸钱跑了几步,看见荒草丛中露出半块残碑,上面刻着“徐杨氏之墓”,落款是光绪十九年。
这是徐家的祖坟?苏晚蹲下身,用树枝拨开杂草,发现残碑周围散落着许多碎瓷片,每片上都绘着缠枝莲图案,和她在梳头匣里看见的银簪花纹一模一样。更诡异的是,瓷片底下压着几缕白发,每根头发末端都系着红绳,绳结上还粘着细小的指甲屑。
夜幕降临时,苏晚回到老宅。堂屋的烛火忽明忽暗,供桌上的遗像里,奶奶的嘴角似乎上扬了几分,眼神诡异地盯着她身后。她猛地转身,看见楼梯拐角处闪过一道白影,像是件被风吹起的旗袍。
楼上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苏晚抓起手电筒冲上去,只见奶奶的房间门大开,衣柜敞着,里面的衣物散落一地。她蹲下身整理,发现每件衣服的腋下都缝着小布袋,里面装着晒干的艾草和......人的指甲。
最底层压着本红绸封面的日记,扉页写着“民国三十四年春,徐李氏记”。她翻开第一页,字迹被水渍晕开:“今日阿爹说,我已及笄,该学梳九鸾朝阳髻了。阿娘躲在厨房里哭,手里的菜刀剁在砧板上,咚咚响,像在数我的寿数。”
楼下传来二伯和三婶的争吵声。苏晚捏着日记躲进衣柜,刚拉上门,就听见楼梯“吱呀”作响,有人上楼了。
脚步声在房门口停住。苏晚从衣柜缝隙望出去,看见一个穿着月白旗袍的女人背对着她,手里拿着把骨梳,正在梳理及腰的长发。那头发乌黑发亮,却在发尾处混着几丝银白,随着梳子的起落,不断有断发落在地上。
“阿爹说,梳满九百九十下,就能锁住魂魄。”女人的声音像是含着口水,黏腻又沙哑,“可阿娘骗了我,她把砒霜掺在梳头油里,说这样头发会更亮......”
苏晚认出这是奶奶的声音。但眼前的女人身形纤细,分明是个少女。旗袍后领处露出半片胎记,形如蝴蝶,和奶奶心口的胎记一模一样。女人突然转身,苏晚猛地捂住嘴——她的脸溃烂不堪,右眼空洞洞的,只剩下眼窝,蛆虫正从溃烂的伤口里爬出来。
“晚晚,来帮阿婆梳头。”女人抬起手,骨梳上挂着带血的头皮,“九鸾朝阳髻要梳九股辫子,每根辫子都要缠上红绳,这样就不会被人剪断了......”
衣柜门被猛地拉开。苏晚尖叫着跌出去,手电筒滚到床底,照出一双穿着绣花鞋的脚。那鞋子是大红缎面,绣着已经褪色的鸳鸯,鞋尖上还系着铃铛,正是小时候奶奶给她做的那双。
“晚晚,你怎么躲在这里?”二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举着煤油灯,脸色比平时更苍白,“我和你三婶商量过了,这房子明天就卖,你今晚收拾一下......”
“二伯,刚才有个穿旗袍的女人......”苏晚话未说完,就看见二伯身后的墙上投着两个影子,一个是二伯的,另一个长发及地,手里还举着把骨梳。
二伯突然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别听张婶那老东西乱讲,徐家的女人都得死在这屋子里,这是规矩。”他的指甲深深掐进她的皮肤,苏晚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腐臭味,和奶奶尸体腐烂时的气味一模一样。
挣扎间,苏晚摸到口袋里的银簪,猛地刺向二伯的手腕。他惨叫着松手,苏晚趁机抓起手电筒往楼下跑。堂屋的供桌翻倒在地,奶奶的遗像摔得粉碎,露出后面墙壁上的暗格,里面整齐码着几十个梳头匣子,每个匣子上都贴着标签:“徐杨氏,光绪十九年”“徐王氏,民国十二年”“徐李氏,一九六五年”......
三婶举着菜刀从厨房冲出,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嘴唇却毫无血色,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新娘:“晚晚乖,让三婶给你梳个头,梳完就能去见你奶奶了。”她的头发上缠着红绳,每根绳子末端都系着指甲,正是苏晚在祖坟前看见的那种。
后门突然被撞开,张婶举着桃木剑冲进来:“狗血淋头!”一大盆腥热的液体兜头浇下,三婶发出刺耳的尖叫,脸上的白粉遇水融化,露出底下溃烂的皮肤,和楼上那个旗袍女人一模一样。
“她们都是徐家的媳妇,”张婶喘着气,“被灌了尸油做成活死人,世世代代守着老宅,给男人们梳头......你奶奶临死前托梦给我,让我救你!”
苏晚跟着张婶往外跑,路过井台时,听见井下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她忍不住探头看去,水面倒映着三张脸:奶奶、二伯、三婶,他们的头发在水里交织成网,正缓缓朝她伸出手。
身后传来二伯的嘶吼:“晚晚,你的头发够长了,该学梳九鸾朝阳髻了......”
苏晚摸出银簪,狠狠刺向井口的石栏。鲜血滴入水中,三张脸同时发出凄厉的惨叫,水面泛起巨大的涟漪,露出井底堆积的白骨,每具白骨的手上都缠着红绳,绳头系着半枚带血的银簪。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老宅在晨雾中轰然倒塌。苏晚坐在废墟前,看着张婶烧掉的纸钱飘向天际,灰烬里露出半页日记,是奶奶写的最后一篇:“晚晚,快跑,别让他们看见你的头发......”
她颤抖着摸向自己的发尾,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里已经缠上了一根红绳,绳结上粘着半片带血的指甲,正随着晨风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响声,如同来自地下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