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那通电话时,正在哈尔滨的中俄边境市场挑貂皮。三叔的声音像被冻裂的水管,带着刺啦刺啦的电流声:“小崽子,你爷的地窨子冒鬼火了。”
手机屏幕上的气温显示-32c,我望着窗外漫天的白毛风,想起七岁那年在大兴安岭老家看见的场景:爷爷蹲在地窨子门口抽旱烟,身后的木牌上写着“黄仙府”,牌位前摆着半碗红烧肉,肉皮上爬着三只黄皮子,眼睛绿得像鬼火。
“地窨子早塌了。”我捏着三叔寄来的黄纸符,符上用鸡血画着看不懂的符文,边缘沾着几根黄褐色的毛,“再说,爷都走了五年了。”三叔突然压低声音:“那玩意儿不是你爷,是你太奶养的黄皮子!昨晚它托梦说‘子孙不敬,黄仙断后’,你赶紧滚回来!”
雪夜的大兴安岭像头沉睡的巨兽,越野车的防滑链在冰面上碾出火星。路过老林子时,车灯照亮了棵被剥皮的白桦树,树干上用刀刻着“保家仙”三个字,树下堆着七枚铜钱,正是爷爷当年给黄皮子上供的那种。
地窨子的木头门框还立在雪地里,门上贴着张褪色的红符,符纸中间有个指洞,洞里塞着撮黄皮子毛。掀开破毡帘,里面的土炕上摆着个漆盒,盒盖刻着“黄仙供”,打开后里面躺着具风干的黄皮子尸体,爪子里攥着我七岁时掉的乳牙。
第一晚住在三叔家的土炕上,我被房檐的冰溜子断裂声惊醒。
月光透过结霜的窗户,照见院子里的马架子(临时窝棚)旁站着个穿对襟褂子的老太太,她的头发全白,背对着我摘豆角,手里的竹篮里装着的不是豆角,而是血淋淋的人心。
“太奶?”我揉揉眼睛,老太太突然转身,脸上爬满黄色的绒毛,眼睛绿得能照见人,正是爷爷屋里那张泛黄照片上的太奶。她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犬齿,手里的人心还在跳动,心脏上插着根银针,针尾系着红绳,绳头绑在马架子的立柱上。
我抓起枕头下的猎枪(三叔塞给我的,枪管刻着“斩黄”二字),冲出去时却见马架子空无一人,地上散落着七颗带血的人心,每颗心脏上都插着银针,针尾的红绳连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三叔的旱烟袋在身后亮起:“你太奶当年为了救你爷,跟黄皮子换了命。”他用烟袋指指马架子的立柱,上面有三道深深的抓痕,“那黄皮子附了她的身,从此陈家男丁活不过四十八,你爷就是例子。”
我这才想起,爷爷去世时正是四十八岁,死状离奇——全身布满抓痕,嘴里塞着黄皮子毛。三叔从怀里掏出本泛黄的账本,上面记着陈家每代男丁的生辰八字,每个名字旁边都画着黄皮子的简笔画,最新的那个是我的名字,旁边写着“立冬绝后”。
立冬前三天,村里来了个走方的萨满。
她穿着缀满铃铛的神衣,腰间挂着黄皮子头骨,看见我时突然跪下:“黄仙发怒了,你们陈家断了三十年的供奉!”她指向老林子深处,那里有座新修的黄皮子庙,庙门用生牛皮封着,门缝里渗出黄褐色的液体,带着浓重的狐臭。
“今晚子时,带三斤五花肉、七枚铜钱、一只活鸡,去庙前谢罪。”萨满塞给我张符,“记住,只能走直线,听见有人叫你千万别回头。”
雪粒子打在脸上像刀割,我抱着祭品走进老林子,月光把树影拉得很长,每棵树后都像是藏着个穿对襟褂子的人影。走了不知多久,眼前突然出现座石碑,上面刻着“黄仙府”三个字,正是爷爷当年的地窨子旧址,石碑前摆着七个空酒碗,碗底结着冰碴,像是刚喝过酒。
“小崽子,过来。”熟悉的声音从石碑后传来,是爷爷的声音。我攥紧猎枪,看见爷爷从树后走出,他穿着下葬时的寿衣,脸上贴着黄纸符,符纸边缘渗着血,“给黄仙上供,保你平安。”
我刚放下祭品,爷爷突然扑过来,指甲抠进我的肩膀:“别信三叔!当年是他害死了太奶,抢了黄仙的供奉!”他的脸突然变成黄皮子的模样,尖牙咬向我的脖子,千钧一发之际,猎枪走火了,枪声惊飞了树上的乌鸦,爷爷的身体化作无数黄皮子毛,飘落在石碑前。
石碑突然裂开道缝,里面掉出个铁盒,盒里装着太奶的遗书,字迹被狐臭熏得发脆:“青山(爷爷的名字),你弟(三叔)为了独吞黄仙的财,给我下了蛊,若你看见这信,快带孙子离开……”
立冬当晚,三叔把我骗进了地窨子旧址。
他手里拿着把生锈的菜刀,刀刃上刻着“黄皮子”三个字,脸上涂着黄褐色的颜料,看起来像披了张黄皮子皮:“你爷挡了我的财路,太奶也该死!黄仙说了,只要拿你祭天,我就能长生不老!”
我这才看清,地窨子里摆着七口棺材,每口棺材里都躺着个穿对襟褂子的男人,脸上都贴着黄纸符,正是陈家历代男丁,他们的胸口都有个碗大的洞,洞里塞着黄皮子毛。
“三十年了,就等你这最后一个!”三叔举起菜刀,我突然想起萨满的话,转身就跑,却发现来时的路不见了,四周全是一模一样的白桦树,每棵树上都挂着黄皮子头骨,头骨的嘴里叼着陈家男丁的生辰八字。
“小崽子,回头看看。”三叔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我想起萨满的警告,死死盯着地面。雪地上映出我的影子,影子的脖子上缠着三叔的手,手里握着带血的菜刀,刀刃正对着我的心脏。
千钧一发之际,老林子深处传来萨满的神鼓声,无数黄皮子从树洞里涌出,它们的眼睛绿得像鬼火,爪子上都系着红绳,绳头连着三叔的脚踝。三叔发出凄厉的惨叫,黄皮子们撕咬着他的皮肉,露出底下早已腐烂的骨头——原来他早就死了,只是被黄皮子附了身。
天亮时,老林子恢复了平静。
地窨子旧址的石碑旁,摆着三叔的白骨,他的手里攥着七枚铜钱,铜钱上刻着“陈家绝后”。萨满从树后走出,神衣上沾满血污:“黄皮子讨封不成,就用陈家男丁续命,你三叔贪心,被黄皮子反噬了。”
她指向石碑后的树洞,里面有个黄皮子窝,窝里躺着七只刚出生的小黄皮子,每只爪子上都系着红绳,绳头连着我的手腕。萨满掏出把剪刀,剪断红绳的瞬间,我听见太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孙子,快跑,别回头……”
离开大兴安岭那天,我在越野车的后视镜里看见老林子边缘站着个穿对襟褂子的老太太,她怀里抱着七只黄皮子,冲我摆摆手,转身走进了茫茫雪林。车窗外的气温显示-35c,但我却觉得后颈一阵发凉,像是有双绿眼睛在盯着我。
如今,每当冬至夜想起那片兴安岭的雪地,我都会摸摸后颈的抓痕——那是三叔的指甲留下的,至今未愈。而我的车里永远放着三斤五花肉、七枚铜钱,路过大兴安岭时就扔到林子里,有时能看见树后闪过道黄影,有时则会收到张黄纸符,上面用鸡血写着“保家仙”。
去年清明,我回大兴安岭上坟,发现太奶的坟前多了座黄皮子庙,庙门上贴着新的红符,符纸中间的指洞里塞着撮新的黄皮子毛,毛上还沾着新鲜的鸡血。庙前的雪地上有行爪印,从庙门延伸到我的脚印旁,最后变成了人类的脚印,脚印的形状很像太奶生前穿的那双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