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雪线以上的林子里，至今流传着「血参索命」的故事。那年我刚满十八岁，跟着村里的把头老金进山放山（挖人参），临走前奶奶把块鹿骨塞我兜里：「遇见穿红肚兜的小孩喊你爹，千万别答应。」
五月初八，我们在鹰嘴崖下搭窝棚。老金用树枝在周围画圈，圈内摆上酒壶和馒头，这是「拜山」仪式。「记住，看见四品叶（四片叶子的人参）喊『棒槌！』，六品叶要喊『老把头！』」他吐掉旱烟，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去年有个愣头青看见人参没喊，结果被山参藤缠住脚，生生烂成白骨。」
后半夜我被尿憋醒，月光把树林切成无数道黑墙。刚解开裤带，就看见二十步外的腐木上，蹲着个穿红肚兜的小孩，正用树枝拨弄个圆滚滚的东西——那是颗带须的人参，参须在月光下泛着粉红，像婴儿的脐带。
「爹，抱我回家。」小孩抬起头，脸上粘着青苔，眼睛是两个漆黑的洞。我想起奶奶的话，浑身哆嗦着后退，后腰撞上棵百年红松，树皮上钉着块褪色的红布，布上用朱砂写着「童男童女，敬奉山神」。
天亮后老金发现了那棵六品叶。参体足有小臂长，须子缠着块腐烂的布料，正是我昨晚看见的红肚兜。老金用鹿骨刀割断参须时，参体突然渗出汁液，颜色暗红如血。他慌忙掏出红绳绑住参头，却没注意到参须缠上了我的裤脚。
当晚窝棚外传来女人哭声，像有人在用指甲刮树皮。我掀开草帘，看见个穿对襟褂子的女人，怀里抱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婴儿的手指正抠进她胸口的伤口，那里露出半截人参须——和我们今天挖到的那棵一模一样。
「还我孩子……」她的头发滴着腐叶水，褂子上的盘扣掉了三颗，露出里面溃烂的皮肤，「你们挖断了他的脐带……」老金突然举起猎枪，枪响过后女人化作一堆落叶，地上却多了根带血的人参须，须尖沾着半片指甲。
老金脸色惨白：「这是「山鬼借子」，十年前有个放山的睡了山里的女人，生下个带参须的娃，他把娃扔进山涧，现在回来索命了。」他摸出酒壶灌了口，酒液顺着下巴淌进衣领，我看见他锁骨下方有道伤疤，形状像扭曲的人参须。
第三天我们在谷底撞见「人参宴」。七棵六品叶摆成北斗形状，每棵参上都绑着个纸扎小人，小人脸上贴着金箔，眼窝处嵌着黑瓜子——这是「阴魂引路」的阵法。老金的手抖得厉害，旱烟掉在参叶上，火星子瞬间点燃了纸人。
「快跑！」他拽着我往山上跑，身后传来噼啪的爆裂声，像有人在掰断手指。我回头时看见，燃烧的纸人正摇摇晃晃站起来，他们的红肚兜被火烤得卷边，露出里面发青的皮肤，每个纸人后腰都长着根人参须，须子末端系着放山人的姓名牌。
当晚老金发起了高烧，说胡话时反复念叨「别找我，是老拐出的主意」。我在他背包里发现本账本，1998年7月15日那页写着：「老拐、老金，合挖血参一株，换得银元三百，分赃不均，老拐坠崖。」配图是棵人形参，参体腹部有道刀伤，伤口里塞着块带血的怀表。
后半夜我被刺痛惊醒，发现脚踝缠着根人参须，须子正在往皮肤里钻，周围泛起红肿，形状和老金的伤疤一模一样。棚外传来扒拉草根的声音，我摸出奶奶给的鹿骨，借着火折子光看见，穿对襟褂子的女人正跪在门口，她怀里的婴儿已经变成半人半参的模样，参须从眼耳口鼻钻出，手里攥着老金的烟袋锅。
「他用刀剖开我的肚子，」女人掀起衣襟，里面滚出一堆人参籽，「现在该你们尝尝被挖心的滋味了……」婴儿的参须缠住我的脖子，我看见它头顶的人参叶上挂着露水，那不是露珠，是老拐坠崖时摔出的脑浆。
天快亮时，老金突然清醒了。他掏出鹿骨刀割开自己手腕，把血淋在我脚踝的参须上：「当年老拐想独吞血参，我推他坠崖，没想到那参是有主的……」他的血渗进土里，周围突然长出成片的人参苗，每株苗上都开着红花，花瓣是人的指甲做的。
女人抱着婴儿走进窝棚，这次她怀里抱着的是棵完整的血参，参体肚脐处系着老拐的怀表，表盖内侧刻着「赠妻周桂兰」。「你们看，他长得多像爸爸。」她温柔地抚摸血参的须子，参须突然暴起，缠住老金的脖子往地里拽，「当年你们说他是野种，现在我让你们当他的养料。」
我抓起鹿骨刀砍向血参，刀刃劈断参须的瞬间，听见整个山谷都在回荡婴儿的哭声。老金的身体被拖进土里，只留下半只鞋，鞋里塞满了人参籽。女人站起身，她的身体开始变成透明，露出背后的景象：1998年的山谷里，老金笑着接过血参，老拐在他身后踉跄着后退，脚下是万丈深渊。
我独自下山时，怀里揣着那棵血参。路过鹰嘴崖时，听见崖下传来老金的惨叫，混着咀嚼东西的声响。奶奶看见我脚踝的伤疤，立刻在堂屋摆上供桌，供桌上除了酒肉，还放着老拐的怀表——那是奶奶陪嫁的物件。
「你爹就是老拐。」奶奶抹着泪，露出和我脚踝相同的伤疤，「那年我怀孕三个月，他非要去挖血参，说卖了钱就娶我……」她颤抖着打开怀表，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对襟褂子，怀里抱着个婴儿，婴儿的脸被人参须遮住了一半。
现在我每年都会收到匿名包裹，里面是晒干的人参须，每根须子上都系着红绳。上个月收到的包裹里，有封用参须写的信：「明年五月初八，带奶奶来鹰嘴崖，我们一家三口该团圆了。」信的落款是「你的弟弟」，字迹是用带血的人参籽印的。
如果你在长白山看见穿红肚兜的小孩，千万别喊他「棒槌」或「老把头」。最好的办法是转身就跑，边跑边往身后撒黄豆——这是奶奶教我的，她说黄豆能迷住山鬼的眼睛，让他们数清豆子前追不上你。不过我从没试过，因为每次听见小孩喊「爹」，我的腿就软得再也迈不开步。